外表看起來只是一個圓包墓室,下梯以後方知,上面只是入口罷了。這個無名之陵,廳堂明室,廊欄窗櫺,人宇叉手頂,檀鬥挑樑尖,磚壘牆石鋪地,覆盆蓮花柱,各處雕卷草刻火蓮,繪有飛天和金翅鳥的彩畫,精緻完全可媲美凡間富貴美屋。
蘭生跟隨霍國走到底,進入一間寬敞的石室,中央砌着石臺,臺上放置一隻小小棺柩,棺柩上鋪着一張金翅鳥的絹繡。磚壁點着火,滿室昏亮,她儘量背光站,掩蓋妝面,但還沒能仔細打量石室中的佈置和裝飾,就聽到嗚嗚掙扎的鼻音。往角落一看,見一大一小兩人被綁着雙手,嘴裡塞了布團,腳上鐵鏈嘩嘩直響,鏈子另一頭銬在牆上鐵環之中。
大的,也就是發出嗚嗚聲的人,自然是伊婷。看不出戰戰兢兢的模樣,髮髻全散了,有點像獅子頭,杏眼張得老大,大概知道綁匪要找蘭生的娘,完全沒認出那是蘭生。
“我兒莫慌,娘既然來了,一定會救你出去的。”不管伊婷看不看得出來,蘭生決定先發聲。
伊婷怔住,卻是聰明的姑娘,心想對方應該看出她並非蘭生,但還呼我兒,多半有備而來,立刻安靜坐了回去,還輕輕撞了撞旁邊的小人兒。那個小的擡起臉,抽抽小鼻頭,往伊婷身上靠緊。
等蘭生看清那雙兔子紅的圓眼睛,還有髒兮兮卻哭花了的圓臉蛋,不禁大感詫異。這個小人兒是查玉會餘老的孫女小魚,爲什麼還抓了她?
“東海夫人,幸會,在下桐真吾,出自西域能族。霍國霍晉是我收養的弟子,霍國擅馴飛禽走獸,霍晉爲火童,不懼燙燒。能擦膚生火。”布衣布鞋,中等身材,聲音的主人也在石室裡,只不過從坐到站。讓蘭生看見了他。不似霍國的詭貌,不似霍晉的靈能,他看似同普通大叔無異,唯有腰間一把桃木劍頗乍眼。
蘭生沒想到對方如此坦蕩自報家門,說他撒謊吧,好象也沒那個必要。
“我不必同夫人撒謊,因東海西域出風族,本是一家兄弟姐妹,而鄔氏姐妹雖嫁了南月涯,一直深居簡出。只爲蒼生顯能求靈,並非傳言中朝廷走狗。桐真吾雖無強能,這點眼光還是有的,不然也不敢請夫人來了。”桐真吾回答了蘭生的心中疑問。
蘭生眸光一斂,“你有何能?難道是讀心術?”那麼。今晚全盤計劃就完了。
“我只是符師。沒有符,就和尋常人沒兩樣。我也不會讀心術,眼神還算好使,看得出一點點夫人的想法。”桐真吾再爲之解惑。
蘭生來之前,鄔梅已經猜到對方有符師,也跟她解釋過了。同一般制符的道士或巫者不一樣,能稱爲符師。是因爲他們天生具有注靈力入符紋的一種能,而不單靠符紋本身之術。同樣一種符紋,由符師製作,就能強十倍之效。
靈力耗命力,就算沒有中那種消能的毒,也逃不脫混血能者的短命詛咒。但這是蘭生頭一回遇到自家人之外,不佔不卦不算,不拿易經說吉凶,貨真價實的同類,心情和感覺都有些複雜。
“聽你說話很客氣。不過做事卻毫不客氣。雖不知你的目的爲何,不會有殺人的打算吧?”最終,將複雜簡化,保持冷淡的距離。
桐真吾一點兇相也無,“以夫人的本事,該知我目的何在。大榮泫皇翻臉不認人,忽有一日我驚覺時,我族已無存,能血凋零。我查究真相,不料發覺這大概是背叛母族之天報應,便隱居白嶺山中,再不打算理了。誰知太子以清剿爲名,邀功爲實,血洗白嶺。正逢我帶阿國阿晉入深山清修之期,我妻不願受辱而自絕,我子不過八歲,卻被兵士砍了頭顱湊軍功。如今,我來複仇。”
他說他來複仇,面色平靜,語氣不揚,像說着無關緊要的事,反而是聽者替他感受到了家破人亡的慘烈悲憤。
蘭生慎重,想過才問,“時隔兩年來複仇?”雖說,她也是報仇不晚型的。
“太子非尋常百姓,不得不仔細籌謀,單爲他的八字,就作了他乳孃一年的鄰居,更不用說別的。”
蘭生道,“除了八字,還需什麼?”
桐真吾卻不答全,“我本以爲一切俱備,趁這回太子病倒,想用符鎮住太子魂魄,讓他嚐嚐煙消雲散前的心神俱裂,受盡身不由己的撕裂之苦,卻可惜我的能力不夠,只令得太子昏迷而已。這幾日大量耗靈?,眼看就快支撐不住,唯有找能手相幫。“
“那也要我能幫。”蘭生冷着目光。
“東海以筮術見長,乃三大能族之首,大巫之能傳聞中神乎其神,所以除了夫人,我想不出還有第二人會更合適。”桐真吾不是一個能從表情判斷出想法的人,敘述平常。
“東海確實以筮術見長,不過筮術並非天能,兩者相去甚遠。至於其它的,還真是傳聞,連我都不曾聽過。”此時的蘭生與鄔梅的氣質合二爲一,自身都強勢,也無懼強中手,態度十分冷淡,“我再如何深居簡出,也是大國師之妻,與南月氏共同效命於皇族,殺太子不僅違揹我夫家忠誓,還是滿門抄斬不可赦免的大罪。你雖拿了我女兒要挾我,國師府幾十口人的性命我卻不能不顧。”
“但夫人剛纔對令千金說,一定會救她出去。”時間很緊張,可是心戰不能慌打,桐真吾瞥一眼靠牆擺放的香案,青煙繚繞,火星尚存明滅之間,符陣仍能用。
“我還有半句未說。若救不了,我母女二人就不出去了,反正已在陵墓裡,地面上添塊墓碑就好。既然是我女兒,會和我一樣分得出孰輕孰重。”蘭生也注意到那張香案。
案上銅鼎豎一短截紅線香,快燒完了。銅鼎旁邊貼着一圈黃紙符,符上是硃筆繪得難解圖案。符圈中一隻金碟,碟裡一張墨紙條,紙條浮在鮮紅水面上。很難想象,這樣幾件東西竟能讓人一直昏睡。
即便自己也身懷與衆不同的能力,蘭生依然覺得不可靠,尤其能者如今跟瀕臨滅絕的稀有動物一樣,不但遭到外界嚴打,自身還像定時炸彈,悲催得可以。守着先人們的傳說,沾沾自喜而不思變的話,最後下場是可預見的。
她想明白了,以前就是普通人,所以對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不需要適應過程,腳踏實地幹活,掙錢買飯吃,有沒有天能通感,對她要走的路影響不大。可她的同類們似乎反彈得厲害,先有她娘和她姨,再有她爹主導的明月流不甘沉沒,還有眼前這三人,今後不知會否蹦出更多。
任何人有想殺太子的意圖,她都無所謂,但是僅憑能和術?
相信她,對付一國的儲君,絕不會那麼容易的。以少勝多可以贏一時,長期而言還是會寡不敵衆。能族纔多少人,到不到一千,有沒有一萬?而大榮戶司的統計,全國近四千萬人。能族真要那麼強,皇帝就不歸無能的泫氏當了。能族是少數民族,能力是越用越少,壽命是越來越短,動輒各種代價,沒有白吃的飯。
“夫人將我當成殺人不眨眼的兇徒,我卻尚無傷害夫人和令千金之意。”桐真吾此話真心,“今夜請夫人來,你知我知,所有事由我一人承擔,死也不會供出你們母女。”
沒再看到其他同夥,蘭生心裡便開始盤算怎麼才能一下子定住三人,同時朝伊婷那邊努努下巴,“說了這麼些,好歹給我女兒先鬆了綁,我雖沒特別嬌生慣養這孩子,她從小到大卻從未遭過這種罪。還有,那個小丫頭是什麼人?”
石室方正,六乘六米大小,此刻霍國和霍晉守東門兩邊,桐真吾在正西牆前,伊婷和小魚蹲坐東南角,而她立在中央,這樣分佈是不可能連着貼出三張符的,需要改變位置,或者三對三。
心動就行動,蘭生走向伊婷,步子不能快,看着桐真吾的神色移動。
“夫人通筮,應該知道與生辰八字搭配最好的是什麼。”桐真吾沒有阻止蘭生去解繩,“我們怎麼也拿不到太子本人的血,不過運氣很好,拾到他的骨肉。”
蘭生的動作一頓,回頭望向桐真吾,兩張定神符從背後送進伊婷手中,語氣愕然,“你所指的骨肉不是我以爲的骨肉吧?”
“太子狩獵,遇美強求歡。女子不但名節毀了,還有了身孕,家中父兄帶她離開都城。母親抑鬱而終,但孩子平安長大……”
“荒謬!既是傷心地,爲何還回來?”小魚是太子的私生女?蘭生雖知小魚的爹很討厭朝廷和貴族,沒看出他或餘老對太子有特別複雜的情緒。不過,她和他們也不熟,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家事。
“像我一樣。”桐真吾又指指那具小棺木,“這是先太子妃大兒的陵墓,未滿週歲就夭亡。骨和血,都齊了。”
就差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