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午後,看不出半點陰霾,卻忽然狂風大作,惡雲鋪天蓋地,雷電交加,大雨如跳蛙,落得一池子的荷葉亂動,打碎了碧綠。
聽着孃的數落,想起婆家和丈夫的臉色,半身溼得滴水,京秋卻坐在亭邊一動不動。她完全搞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一棟嶄新的樓,一棟才起十日的樓,怎麼可能塌了呢?漆味都還沒散啊!
如果樓塌得全蓋住還好,白花八百兩銀子而已,又不是她弄塌的,說起來長風造偷工減料,以次充好,她是無辜受害者,過一陣再重造,橫豎天池的生意賺得了大錢。
可是萬萬想不到,塌得東一塊西一塊。好死不死,竟把廚房整個曝露人前,讓大家看到裡面剩菜換新碟,爛菜死魚死蝦一筐筐;又好死不死,裝水的屋子也被人發現,不是山泉,是混濁的河水加入明礬沉澱,藥也不名貴,一捆捆低價購入,還有雜草爛枝混在其中。
跟着這些愈演愈烈的見聞,又有新的經驗談加入,好些人突然明白自己爲何吃完萬和樓的東西常拉肚子,混在香味當中的怪味是這麼來的。現在全帝都大街小巷飛着,京家大小姐做買賣“好手段”,省錢“好本領”,騙人“好大膽”,因爲萬和樓賺得多是富家官家的銀子,這都敢坑,不愧是名門京氏和侯門媳婦。
同時,她經營的其它幾間鋪子生意一落千丈,雖然她對應得及時。將次劣貨物全部拿下了櫃,但萬和樓無良東家的惡名已經傳得不可收拾,人人好像找到了泄氣口,每一天都捅得出京大小姐新的“坑人事蹟”,連黴米施粥行善也被人發現了。
此事竟能鬧得和長風造樹倒猢猻散的亂象一樣大,不但丈夫怒斥她連累他,婆婆也十分嚴厲得訓了她一番,甚至還被公公找去,讓她在官府介入調查前,趕緊把那些鋪子買賣收了。只能留田莊地產。
半肩落冷雨。她心很寒。嫁過去的時候,公婆說得多好聽,要當她親女兒看,而向她伸手要家用也不見他們臉紅。這會兒她倒黴了。他們反而雪上加霜。親女兒?真要是親女兒。就不是跟她臉紅脖子粗,一昧怨她害他們在朋友面前丟了面子。也不想想,她並沒請他們在她那裡招待朋友。是他們自己貪小便宜,想不給錢罷了。賒了一大筆賬,還好意思怪她。
再說,她可不笨,剩菜爛菜給誰也是要分門別類的,剩菜多給小氣的堂客,爛菜和摻水的酒多給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遠客,還有難得下趟館子的窮客。如常豪這樣的常客大客,她可不敢這樣對付,頂多他們喝高了,添酒加菜也是浪費,就用些次等食材,酒裡摻入根本嘗不出來的水量。但謠言可不管,把她說得坑蒙拐騙,奸商沒天亮,得罪了尋常百姓沒關係,還得罪了大大小小的富客豪客官客,如今出一步門都尷尬,今後也沒想到該怎麼辦。
想到那個常豪,京秋就惱火。就他不是東西,她衝着常客給他長風造活做,本來只想修繕,他非要重建。八百兩她出得都心疼,但想到他出其餘的銀子,自己就能得一座新樓,傻子纔不肯。誰知,長風混得一年不如一年還真是有道理的,造出來的樓十日就塌,簡直聞所未聞。不知道什麼垃圾堆出來的玩意兒,塌樓那日她沒在樓裡,要燒高香了。
這時,聽到她娘說了一句話,她呆呆擡頭,“娘說什麼?”
白氏說,“我讓你找常豪賠償損失,至少把八百兩要回來。”
京秋怔望着她娘,“都這個時候了,您還擔心銀子?”不該擔心她嗎?她會被帝都名流排斥在外,會被婆家深拘府中,可能連主母的力量都會剝奪。
白氏卻比女兒的目光更冷,“除了討銀子,現在還有你能做的事?瞧你失魂落魄的模樣,真是沒出息。先不說做買賣就沒幾個光明磊落的,就算出了紕漏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更隱蔽些,找幾個能幹聽話人打理,你別拋頭露面,誰會知道東家還是你?最重要就是本錢多,絕不能損失,然後這邊倒了,那邊再起就是。”
“可是,各家夫人小姐都不同我來往……”她亦沒臉見人。
“我剛纔說的那些,你一句沒聽見?”白氏皺眉不滿,“當務之急就是堵住掌櫃的嘴,給他一筆錢,讓他背了這黑鍋。你死都不能承認是自己指使,只道不知就行。”
說到這兒,白氏眸中一凜,“你不會跟你婆家都認了吧?”
萬和樓出事後,接二連三讓婆家人問話,她一生氣就跑回孃家來了,“沒認,但就算我那麼說,人們能相信嗎?萬和樓我一直都自己管着,每個月還要去好幾趟, 進出廚房難道看不見那些——”
“那不管,掌櫃向你撒謊,你沒有起疑而已。總之,死都不能認,我會立刻讓人放話出去,你也要囑咐萬和樓裡的人和你身邊的人。誰敢多嘴,拔了舌頭!”白氏又吩咐丫頭去喊大夫,“你就是受冤氣病的,傷心又傷身,無辜可憐沒處投靠,只能回孃家。你丈夫不來接,絕不回婆家,知道嗎?”
白氏處理女兒的危機去了,嚴歸嚴,這件事萬一惡化,連京氏都會受到影響,所以要由她親自領導。
“娘讓你裝病,又不是真病,淋溼了難道你夫君會內疚不成?”
閒涼的語氣來自嫡親的兄長,京秋咬脣,森然望向雨中撐傘的京暮,“別人的哥哥不知道多疼妹妹,我的哥哥只會落井下石。滾,不需要你再來嘲笑一番。”
京暮沒有笑,匹諾曹的可愛不給這個家裡的人看,“我早說過你沒有娘近慮,又沒有爹遠謀,學得不像就因小失大。你可曾聽進去半個字?若是老實本分經營,也不會有今日的下場。”
“不知你說什麼!掌櫃不老實,欺上瞞下私撈銀子,與我何干?”手冰涼,心冰涼,京秋現學現賣。
京暮搖頭,“在我面前逞強,你也放聰明點,連白費脣舌都搞不清楚。怕你想不開,我本來是想安慰你的,不過看來大妹真堅強,無需笨嘴拙舌的兄長。”手中一轉,油傘撞雨點,濺了花。
“安慰我?”京秋陡然站了起來,全身散發寒意,“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偷偷喜歡南月蘭生那個小賤人,已經成了她的狗,她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京暮萌圓的臉頓然肅蕭,沉喝一聲,“你自己卑鄙,還敢出口傷人,簡直無可救藥!”
“我怎麼卑鄙了?”她忍這個沒用的大哥夠久,他卻居然罵她!
“東城浴場開張前那晚,水室被破壞完全,你難道以爲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他後悔,沒有多陪伴這個妹妹,讓她跟着爹孃變成了可怕的人。
京秋眼底醞釀起風暴,又驚又狠,突然笑聲尖利,“哈哈,爲了討一個女人的歡心,竟不惜中傷自己的親妹妹,男人真是難過美人關呢。”
京暮始終冷顏,“中傷?話說回來,那個到娘莊子裡去白吃白喝的隨從給你報平安了麼?”
京秋笑聲頓止。沒有!天水樓開張後生意火爆,她沒有工夫;天水樓倒掉後焦頭爛額,她沒有心情,要不是京暮這時候提起,她幾乎不記得有這麼回事。
“要是你收到他的信,可能就不會驚訝了,因爲他會告訴你,他在大公子家作客,天天好酒好菜,樂不思蜀。不過,你天水樓搶了我不少生意,銀子短缺,就有點養不起他,今早考慮是送還給你呢,還是送給我喜歡的女子呢?照此時來看,大妹妹自身難保,無暇顧及他人,所以送給我喜歡的女子,討她歡心,這事做得是不錯了。”京暮哼笑,遺憾雖遺憾,但他已盡力,不選擇同流合污。
京秋駭然,“什麼?!”南月蘭生知道是她找人毀掉水室的事了!
“你怕什麼?”京暮想什麼說什麼,“真想拿面鏡子來,讓你看看自己變形的臉。你總恨丈夫不喜歡自己,怎不看看自己爲何不討人喜歡?”
完了!她要坐牢了!南月蘭生只要把人往官府一送,她必暴露無疑,再加上這時已經要毀掉她的欺詐和不良經商之名,爹孃雖然一定會想辦法讓她開罪,但哪怕只是上公堂,她也完了!她再沒有京大小姐的好人緣,再沒有侯府少夫人的大室驕傲,恐怕連小妾都約束不住,總有一個生出兒子來,將她擠下堂,成爲悽慘的棄婦了。而她的孃家給不了她一點安慰,沒有用的人,對爹而言就是廢物,如同她大哥一樣。但好歹大哥在外還有發展的天地,她卻裡外作不得人。
想到這兒,支撐着京秋的大小姐脊樑骨終於折斷,天旋地轉,她跌坐在地,歇斯底里尖叫了好一陣,才喊,“大哥救我!”
京暮看着這個驕傲無比的妹妹,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