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樓今日有個年節掃雪社,擺在三尊前,暖着酒烤着肉,棉席鋪地,七八個高燈爐燒得鐵網通紅,無形的熱力張成一個大罩子,令入社的人們一點不覺得冬寒,舉杯吟詩,敲箸唱歌,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大聲歡笑,動情時喚筆墨來,作一半畫又棄筆捲去,率性無比。
樓裡也有瞧不慣這些士子的客人,但捨不得好酒好菜,還有刻在樓中的名畫名書,就關了窗,或加了隔音的屏牆,自成一個文人的國。因此,沒人注意掃雪社竊竊私語的內容,也沒人注意京老闆的加入。即便有人看到,京暮一向喜歡同這些書呆子來往,虧了酒錢也招待周到這種事人盡皆知。
“京兄來得正好,我們正說今冬下了不少雪,明年農人有個好收成,可能解了西北饑荒危急。偏偏劉兄說這雪下得太遲,如咱們大榮的國運,到頭了。”若真有人聽到這羣看似放浪不羈的年輕人說些什麼,大概可以告密拿賞金,但這時,人們眼裡只是一羣無所事事的無用書生而已。
被點名的劉姓青年對着壺嘴,咕嘟咕嘟喝下半壺酒,袖子抹過嘴巴,大喇喇道,“如今是天災的問題麼?是貪官的問題,昏帝的問題。今年餓死了多少人,你們沒看到,我去幫我爹討租錢,往北一路,結果將我的路費幾乎全填進去了。惡孚遍野,吃人肉都不稀奇。爲了一家之中的青壯活下來,爲了孩子們能活下來。年老的父母,年輕的父母,不惜割肉換家裡一脈倖存。但皇帝做了什麼?他加徵田稅充國庫。充了國庫做什麼?他建了輝煌的競技館,日夜尋歡作樂。朝廷官員做了什麼?皇帝徵一分稅,他們徵兩分,一分進自己兜裡,打點上官,養肥帝都一班重臣,保自己的官運亨通。難道下了雪活了地,明年百姓就有好日子過?徵更多的稅。繳更多的銀罷了。到了這份上。還說什麼大榮國運豈非可笑!”
“話雖如此,南方仍富,土紳們奢靡之風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南方年年是交稅大戶,只要他們還能撐得住場面。該貪的還會貪。該昏的還會昏。除非。南方也餓死個幾十萬人,興許我們就瞧得見官逼民反。”和京暮勾肩搭背的年輕人道。
“光瞧着有什麼意思?”京暮一語驚四座,但很快人人眼裡閃光。有摩拳擦掌的積極性。
劉姓青年扔了酒壺,“京兄快說,這回是聯名上書,還是匿名傳單?我讓頑固老爹打了一頓棍子,正想怎麼平了這冤氣。
京暮聚集了一幫熱血青年,他們有良心有抱負有才華,故而在沒良心有野心有才華的圈子裡無法生存,被排擠審在官場之外,卻又不能甘心,等待着有朝一日出現明主。
“衝弟說得不錯。”京暮拍拍勾肩青年的肩膀,壓低了聲,“只要南方穩固,皇帝會更昏庸,安鵠等新貴不會停手撈好處,這個朝廷還能苟延殘喘幾年,甚至十幾年。安鵠可不是笨蛋,他爲官狡詐狠毒,急功近利,卻也不可否認有些治國的才能。我聽說,他明年初將會推動濟民署計劃,並承諾不再加百姓的賦稅,而改向商人徵更高的從業稅。這些法令一出,大概會暫時降減百姓的怒氣。”
“緩兵之計而已。”劉姓青年一撇嘴,“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解根本之憂。”
“新帝政權要的就是這緩兵的結果,才上位半年,龍椅坐不穩,北面西面燒起熊熊大火,連帶新貴們都串在一起,焦灼不堪。但,比起帝都外面的麻煩,帝都內新舊勢力的衝突尚不分勝負。以安鵠爲首,推行所謂的新政困難重重,更何況,新政完全是新黨奪權。老薑還辣的先朝重臣誰肯聽話,誰肯放權,自然不管新政好壞,只知一昧反對。”
“切,那些新政沒幾條像話的。”名字帶衝的青年也撇嘴,和劉姓青年搭肩坐了。
“的確如此。新政大肆鼓吹鞏固帝權,其中有一條最讓人覺得無稽之談,建造新都。此條一出,我爹這麼說的--”京暮常常引用他老爹的話當反面教材,這回卻不是,“大榮幾年荒災,災情尚未完全抑制住,怎能再勞民傷財?”
衆人雖知京鵬京暮這對父子關係實在不算好,但就事論事,覺得京欽天反對有理。
“爲了說服百官,安鵠甚至搬出了已故大國師,說國師府本爲鎮邪石,鎮住帝都惡眼,將此地便爲大榮王朝的興旺寶地,龍氣不絕,平定四方。但如今,國師過世,再無人鎮得住邪惡地眼,只有造新都才能避開惡氣,不影響龍氣。”
衆口雲,胡說,胡說。
“我等不信道家,自然也不信此說,但易經爲我朝國書,安鵠據易經再論新都的必要,當時朝中竟有一半人不再反對。”京暮進入主題,“此事年後將要再議,我請各位聯名上書支持安鵠。”
衆人各吃一驚,紛紛表示不解。京暮說了一句話,令他們驟然從不解轉爲默思。
京暮起身往旋轉的樓梯口走去,嘴蠕動,自言自語,“信?不信?信?不信......”直到上樓看到窗口那一位,這才閉了嘴,沉臉再坐回去。
“會照你說得做。”他不甘願,但理智告訴自己,決定得不錯。
泫瑾荻獨酌獨飲,神情自得,“怪不得你生意興隆,好酒好菜,最重要還得自在。那些人中雖不乏貴族官宦之子,卻被父輩規矩壓得不能喘氣,只能到你這兒會些同道中人,哪怕口頭痛快也好。”
京暮對他沒好語氣,“想說我們吃飽了撐的?”
泫瑾荻夾口菜,嚼得有滋有味,“我是羨慕。聽不出來?”
“聽得出來纔有鬼!”京暮牽牽嘴角。
泫瑾荻但笑不語。
“若不是看在蘭王妃的面,我纔不會幫你。”幾次打交道下來,京暮已經感覺到泫瑾荻有苦衷。但那有如何?他的志向已改,不打算追究過去。
他招手讓夥計來收碗盤,“別吃那麼香了,我要是你,想到自己妻子在天牢裡受苦,根本連水都咽不下去。”
夥計的手伸向飯碗時,泫瑾荻卻將它捧了起來,“所以纔沒人敢嫁你。這麼緊張兮兮的丈夫,擺明了沒用。我家蘭生是在天牢裡不錯,倒不會受苦,這時候應該也在吃飯,而且還有皇上的聖旨一旁當開胃菜,吃得跟我一樣香。”
“她不當你王妃,我其實幸災樂禍得很,但實在猜不透你接下來的打算。”忍不住,實在忍不住,京暮問道,“皇帝逼你母后退位,殺宮中兩百十九人,你母后逼你另娶,設計要蘭王妃性命。我看來看去,是新帝與奇妃爭鬥,奇妃雖敗,亦達到她換兒媳的目的,到底你起了什麼作用?”
“當個聽話的兄弟和兒子啊。”泫瑾荻三口兩口吃完飯,拿出帕子擦嘴,起身,又掏了封紅包放在桌上,“京老闆,今日大年夜,給你拜個早年。”
京暮看他走遠,打開紅包就見一張字條,不禁冷哼,“對小氣鬼期盼什--”
話未完,看清紙上二字,頓時跳起來,好似火燒屁股一般,衝到樓中樓去,把字條燒了,原地不停轉圈,雙手抱頭,又跑到書櫃那裡噼裡啪啦扔書卷。如此反覆折騰了好半晌,最後仰天大笑,道三聲好。
天牢中,蘭生吃完了午膳,迎來的不是下酒菜,而是飯後甜點。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瑾王妃玄清觀一案撲朔迷離,雖缺乏人證,物證鑿鑿,且已引起民憤,不能輕易姑息。經三司慎重審理,朕念先國師社稷之功,小懲大誡,廢南月氏瑾王正妃封號,削爲庶民,即刻起與皇室再無牽扯,搬離瑾王府。欽此--”
蘭生跪聽完,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她本無罪,廢妃削民是冤枉,但心裡鬆了口氣的感覺又是怎麼回事?
“南月氏,還不謝主隆恩接了聖旨?”傳旨的,是如今大紅大紫安少相。
蘭生這才接旨,謝主隆恩就意思意思說一下,沒有表現得感激涕零,或悲憤不平。她此刻還不知道,蘭王妃這個稱號被摘掉,她那位夫君,啊,不,是前夫君,出力最多最大,簡直就是發起人。
“蘭生,你不要對皇上有怨氣,那些支持奇太妃的大臣上得是判你車裂的摺子,要不是皇上和我力排衆議,恐怕死罪難逃。”安鵠唸完聖旨,喚蘭生親切。
站在安鵠身後的王麟,面上一絲不屑得笑,正落在蘭生眼裡。而且,奇太后變成了奇太妃?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千變。
蘭生不動聲色,“請安少相代民婦謝過皇上。”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別怪我多嘴,自從瑾王爺得知皇上的意思,已將你孃家人遷出王府,劃清界限了。”安鵠等人求,仍不知自己太天真。
“我名下物業雖不多,還有地方和家裡人過個好年。”貶爲庶民,沒有沒收她的財產,是新皇帝的大大失誤啊。
蘭王妃是瑾王妻,蘭造主是富女商,很多人質疑她工造上的執着,覺得她捨近求遠,明明可以借父借夫登上極貴,明明可以用天能換取財富,但她準備的,就是這一天。
當繁花落盡,鉛華退彩,被人剝奪了某某氏,某某妃,某某妻,某某女,某某能者,作爲南月蘭生,一個普通的女子,就憑一技之長,微笑生活。
這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