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生以爲她哭不出來,但看着面若死灰的南月涯,想到這出詐死戲外的無奈和苦楚,又想到這一別不知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時候,竟出乎她意料得悲痛於心,鼻子一酸,無聲落淚。
泫瑾楓感覺肩衣溼熱,本意只想讓她裝一裝難受,卻真哭了,不禁抱緊她。他明白,表面倔強,總扮演任性的蘭生其實是個好女兒,一直都是。她若真無情,對金薇玉蕊完全不用理會,而她接受了這些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正是接受了這個家,包括她的父母和祖母。她只是不屑說出來,如同她對他情動,與其言,不如行,僅此而已。不懂她的人,她也不在乎,無比瀟灑做自己,讓別人去患得患失。
門簾再度掀開,金薇領着御醫,還有宮裡來的兩位公公,看到得正是這幅恰如其分的景象--父親身故,女兒悲從心中。雖然在宮人眼中,六皇子的表現有點過於良好,不過這位殿下一向喜怒無常,而從北關回來,大概也能讓他收斂一段時日,故此也沒多大疑問。
很快,經過御醫確認,宮人親口所證,大國師重病不治而亡的消息確鑿,連同太后震驚,賢妃痛哭,太子良娣悲昏的各種小道消息也伴隨而出。翌日太子上朝,痛心疾首悼念了大國師之死,並讚揚了他這一生爲大榮所作的貢獻,要求閣部立刻商討追封事宜。同時宣佈,大國師之位從此掛空,不會再有人接替。數日後,閣部傳下文書,欲追封大國師南月涯一品忠義公,待皇上回朝批示。
南月蘭生和泫瑾楓在這些日子裡,儼然成爲南月府裡的大家長,一切事宜由兩人拿主意,同時遵照大國師遺囑,葬事從簡,也未邀客來送,頭七這日準備安靜出殯了。
蘭生早起去靈堂。
清明雨期已過,清晨明亮,風和日麗,驅散了南月府裡的哀黯。也許是人們緩過來,畢竟父親病了那麼久,心裡其實都有準備;也許是泫瑾楓能力強,將繁雜瑣事打理得井井有條,令人心安。
路過梅園,見園門開着,還傳出人聲,她就有些奇怪,想南月萍早搬走了,這時也不會有多餘的人手過來打掃園子,便走進去看一看。
“娘,您到底有沒有主意啊?難道眼睜睜看太子選正妃,沒準還順便把側妃也定下,那我算什麼呀?”南月萍任性不懂事的特嗲語調。
蘭生聽清後,不由冷臉,這時候還惦記爭寵?
“這幾日太子歇在你那兒沒有?”李氏的聲音也好聽不到哪兒,母女一個討厭調子。
“就爹過世的第二晚來過,他開始意興闌珊,只是過來裝樣子安慰我的。還是我照娘教的,主動勾得他。不過那晚之後,他一直就歇在婀姬那個狐媚子那裡。本來想着只要爹撐得一口氣,太子就不至於太冷落我,可我這才嫁了幾天,爹就死了,真晦氣!”
蘭生總算明白了,在瑤鎮面對小霸王的南月萍並非正義,而是愛現,享受說出身份的瞬間人們敬畏的目光罷了。想當初剛回家時,她看她爹對南月萍常有寵溺的表情,也以爲南月萍至少對這個爹有一定真心,只不過受李氏灌輸歪了,然而現在聽到這些話,全然心涼。
“你懂什麼!你爹這時死,纔是你的運氣。”李氏惡狠狠之意,“南月涯要是再多活幾日,國師的品銜肯定要摘,到時候南月氏一家子都會變成平民。而你有個平民孃家,就等着當良娣到死吧。如今卻不一樣,你爹追封忠義公,到死仍是一品爵。你是忠義公之女,將來太子登基封妃,貴妃名號是逃不了的。”
敢情她爹詐死還便宜了這對母女?蘭生氣笑無聲。
“對啊,還是娘想得好。可是,等太子正妃進門,我仍會受冷落。忠義公之女又如何?最終還是得母憑子貴。”自以爲聰明的蠢人。
“受冷遇是好事,太子妃不把你放在眼裡,我們才能圖長久之計。讓婀姬先挨刀子去,還有那些愛出風頭的,一個個都蹦躂不了多久。你就跟出嫁前那樣,乖巧些,討長輩們的歡心,跟太子正妃側妃裝本份,等太子妃生子,你再把握太子。太子好色,你又不醜還年輕,生孩子的機會大把。最好等太子當了皇帝再生,看六皇子就知道了,排位中間的皇子最受寵。太子已有嫡長子,新太子妃再生子,將來這兩個有得鬥,你的兒子就能坐山觀虎,撿現成的了。母憑子貴也要看時機,太早太晚都沒用。”
李氏簡直賽諸葛,一看三代,深謀遠慮。蘭生感慨,這麼精明的能力用在發展事業上該多好,絕對女強人,何必賣女兒求權位呢?
南月萍連聲應是,又撒了會兒嬌。
李氏對女兒是真愛,“你千萬要沉住氣,別的不說,就這點上,要向南月蘭生學着些。看她這幾年根本不管家裡事,但你爹一撒手,連老太太都指着她,因爲關鍵時刻,人還是向着厲害的主。等會兒出殯,你也別哭嚎不顧,這家裡誰不知我倆鬧翻了走出去的,但你爹待你不錯,哭出那份恰到好處來就好。其他的你都不用操心,爲娘會幫你安排,就像讓你當上靈目仙女一樣,有高人指點着,當皇后皇太后都會是你命中所屬。”
南月萍就問該怎麼哭法才恰到好處。李氏起哭聲,似在示範。
蘭生聽不下去了,轉身走出梅園,卻漸漸心起奇異,對李氏所提到的那位高人有點在意。
腦後掃來風,她輕輕一讓,掃帚頓在頭側一寸,擡手趕灰,“聽到了?”
無果不在時,多是小掃暗護,而他曝露行藏,多因爲有話要說,“本來以爲是李氏腦瓜子靈,想不到還有高人指點。這人不是騙子就是能者,要查。”
“不止這句話,你把她倆的對話一字不漏告訴我娘去,我娘要想演一出吐血歸西,這對母女就是最好的刺激。”蘭生如今已知,她孃的心腹有二,寧伯和小掃。因爲知道詐死之計的,這兩人還比她先。
小掃好奇時的五官很生動,擺脫普相,閃閃發光,“怎麼刺激?”
“她們這時最在乎忠義公的一品頭銜,若我娘謙讓,哪怕是一品變了二品,甚至卸甲歸田,什麼品階都不要了,你猜她倆會怎樣?”就她所知,京氏對她爹的嫌棄,連追封都不想給好的,所以目前只是忠義公待定,今日下葬也不能刻於墓碑。
小掃反應奇快,“她自然是成了平民之女,可你別光顧着整她,而忘了自己也跟她在同一條天家船上。”
“掃帚弟弟,我來給你補腦一下。第一,我是大婚擡進,名字已上泫氏宗祠,皇帝六子的正室。第二,就算真不讓我當了,我也不怕窮死餓死老死,當個富貴閒人更好。”接着,又催小掃,“快去通風報信。”
作爲一個“狹隘孤兒”,蘭生無法理解李氏的心態。南月萍成爲太子側妃又如何,成爲皇貴妃又如何,成爲皇后皇太后又如何,一個人權傾朝野,連帶李家門以及雞犬升天,然後呢?永生了?還是成仙了?最終逃不過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她倒並非消極論,但覺人生哭着來的,至少能笑着走,做自己很辛苦,做別人期望的自己更辛苦,南月萍揹負那麼重,要是爬到最高還嘆一聲寂寞,豈不是白走一遭人世。
但她也知,這種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旁人是說不得什麼的。她不說,她就是使壞,給這對母女搗搗亂,省得她們平步青雲太順利,不懂珍惜?哈!
靈堂設在前庭正廳,同後宅隔着花園和牆門,蘭生以爲自己算得早,不料一踏出那道門就見寧伯領着一幫僕從丫頭端茶捧盤,上面放得大碗小碗各種菜碟的量至少可以招待二三十人吃飯。
“寧伯,都什麼時候了,還準備這些?”
寧伯急忙過來道早,“大小姐起得真早,和六殿下一樣,都是做得比說得好。”
“六殿下也到了?”蘭生睡孃家,但泫瑾楓每晚都回六皇子府去,哪怕再晚。她沒趕他,只是他忙。
“天不亮就來了,不過陸陸續續來了七八十人,都是老爺平時的好友,同僚,還有學生們,不知從哪裡聽說今日出殯,非要爲老爺送行,所以殿下吩咐給客人們準備些簡單的早膳。還好肖大總管想到了,提前預備好食材,不然得餓着客人們出發。”
肖谷是那位曾經不把鄔梅放在眼裡,當着南月涯的面,說家裡沒地方給兩人住的國師府大總管。但後來鄔梅發現,肖谷輕慢的態度只是因爲十分敬重她的姐姐,對南月涯,對國師府很盡心力,所以沒有給對方穿小鞋,仍重用他。如今,不管是肖大總管,還是陪南月萍到瑤鎮的凱副總管,都已將鄔梅當成這個家的女主人,心悅誠服。再加上寧伯也是收服人心的高手,與兩人老哥老弟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