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神情轉而得意,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搖鈴鼓,往溼地一拍,叮噹搖着,口中唸唸有詞。只見一道赤紅的煙從血水中竄起,往蘭生身上襲來,竟似有噬人的兇悍。
咒術!
蘭生遭遇過一次,還是她娘救的,而她不喜歡同樣的虧吃兩次,又恰恰大巫的書裡記載着一套解咒之法。雖然沒說解哪種咒,但跟她娘用得是同一套,叫做“驅”。驅力發自心念,由風屬天能執行,心念越強,能越強,擊潰對方咒中所藏鬼魅。
因此,眼看紅煙變成一片濃霧要將她籠罩,蘭生擡起袖子,輕輕一揮。
少女好笑,“天女姐姐以爲趕蒼蠅呢——”呢字沒說完,神情大震。
赤煙紅霧定住了,後面的還在向前涌,但到了蘭生揮出袖的兩尺外,再不能漫過半寸,只能迅速爬高,形成一面霧屏。蘭生和小黑在屏外,安然無恙。
少女終於感到了能。巨大的,難以置信的強能,如那日施芬師姐她們煙消雲散的峽谷,憑空生,憑空滅,不知這股能力的來龍去脈。隔着咒出的熾沙,眼中所見的,只有撫着小猴的蘭生,微風吹拂她的烏髮。但那樣的風是不可能擋住熾沙的。
誰?是誰?少女原地打轉,掃過牆頭,門旁,廊下,窗後,以爲“天女”另有幫手。然後,她果真看到了一個人,坐在屋瓦之上,長相平凡,肩上卻扛着一把極大的掃帚,笑呵呵望她。
少女怒道。“有本事下來,高處掃風偷襲我,算什麼!”
背掃帚的人聳聳肩,不但沒下去,還躺了。蹺二郎腿,嘴裡叼草。
“姑子妹妹真是,你問我還有別的天能沒有,我說有,正施展給你看,你怎麼又關心別人去了?比方還沒打完——”蘭生其實是狠角色。“比方說,這片你潑出來的臭水濺髒了我,讓我很不高興,所以現在我這張烏鴉嘴說,臭水熱煙你自己受用吧。”
少女眼睜睜看熾沙忽然朝自己急涌。回過神來但覺逃不掉,不禁驚呼抱頭。熾沙以出生百日的嬰兒血煉製,入水,遇金,發咒,蒸成血氣,烈燙如旭日,碰到立刻就在皮膚上鑽出洞來了。
想不到天女之能遠高於傳聞。走馬觀花的風水派更是百年以上的傳說,不料讓她撞上。然而,身上沒有想象中的痛感。她連忙擡頭一看,只見頭上三尺一朵紅雲,翻滾出泡。這時纔算明白,那股強大的能不屬於背掃帚的傢伙。但在那譏諷的笑容裡,她看不出半點端倪,什麼能波能眼皆無。就如普通人一樣。
好可怕!少女想到這兒,立刻往牆頭上竄。必須逃出去將這個消息告訴師父!誰知。一腳才踏牆瓦,迎面一支疾箭令她摔回了院子。又有一把掃帚狠狠撞疼她的背。猛回頭,看到那朵熾沙紅雲滾動過來,重新停在她的頭頂,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突然覺得自己今天在劫難逃。
少女是師門中最具天賦的能者捕手,尋找白嶺符師是第一件任務。師父讓她不要輕舉妄動,她卻不以爲然,以爲當今能者只剩老弱殘兵,只有待她宰的份,所以敢隻身闖入國師府。但她遇到了蘭生。
蘭生看小掃跳下屋頂,冷瞥一眼,忽而高聲,讓外面那位神射手也能聽見,“多謝你們不想讓我髒手的美意,不過自己的仇自己報。”
少女渾身一哆嗦,倔強的臉蛋突然委屈起來,眼淚汪汪,“天女姐姐饒命,依依再也不敢了。我有解藥補藥,還有傷藥,都給你的小猴子。我下手雖重了一點,但小猴好歹還活着,熾沙落到我身上,我就沒命了。天女姐姐不是轉世仙女嗎?應該很善良很大方的,別跟我計較,好不好?我……其實是跟姐姐開玩笑的!”
蘭生一直坐着,血水自發頂滴落,沿她的面頰流下,被她淡然擦去,無人看得出她心中所想。
然後,蘭生道,“我也跟你開個玩笑吧——”
嗒,嗒,嗒嗒,少女怔望着腳邊的泥土被打溼,又感覺臉上滴到熱液,禁不住痛叫一聲,以爲是熾沙落下。半晌後,卻發現滴落的是清水。她一方面心裡驚愕對方竟能做到如此神通,另一方面又打起鬼主意來。好人都是這樣,說得狠,實則心軟,而且千金小姐的出身,怎敢殺人呢?
這麼想着,少女向蘭生跪爬過去,邊爬邊磕頭,連喊姐姐饒命。眼看離蘭生只有兩步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蘭生打出六枚金鈴。鈴是熾沙的咒引,哪怕一枚碰到對方身上,她就能再次施展咒殺。
但少女睜大了眼,看六枚鈴鐺盡數被風捲高,落到水池裡去。就在這時,紅雲在她頭上隆隆作響,這回下起了血雨,從頭澆下。血雨有她剛纔的咒力,燙鑽她每一處裸露的皮膚,立時捧臉滾地尖叫。她放開嗓子很大聲,希望能驚動到任何人,只要看到這幅異象,就有走漏消息的可能。
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她喊得聲音都嘶啞了,這院裡至始至終就只有三個人一隻猴,而將她射下牆頭的箭好似是自己的幻覺一般。她滿心驚慌,奮力擡眼去看對面那女子,張口吐出兩個字——風者。
蘭生不答,看少女滾地的動作漸漸慢下,最後一動不動,全身還冒着赤煙。但等煙散,剛纔少女臉上滋滋出來的那麼多洞,竟是一個也不見了。少女除了滿額頭的汗珠子,黃白黃白的,就像大病一場的臉色,樣貌並無損,五官仍秀美。而且,還在呼吸。
“嚇唬人的啊。”她撇了撇嘴,怒意全收。
小掃跟蘭生的神情如出一轍,也以爲是,“四個都一樣的孬,光會磨嘴皮子。沒有真功夫。”
其實,不是對方沒本事,而是遇到了煞星而已。
蘭生自然知道另外三個是誰,此女與峽谷三姐妹師出同門,“你還不去看看這人有無同夥?”
小掃就嘲笑蘭生了。“有沒有同夥幹我屁事,我只負責清理你的周圍。”
門板砰地跳開,一人跌了進來,差點摔個狗啃泥。小掃咧嘴笑得歡,但蘭生眯起了眼。這人一身布裙利落打扮,模樣兒俏麗清亮。雖然完全改了仙女飄飄的穿衣風格,仍很容易認出來,正是許久不見的柳今今。
她爹這一出詐死的計,難道遙空也旮了一腳?
柳今今瞧着蘭生,神情比較難解複雜。可至少沒有從前那種唯我獨尊的氣質了。她快步朝蘭生走去,卻不是找蘭生麻煩,而是將地上的少女拉了起來。
“愣着幹嗎?幫幫我。”脾氣還是不怎麼好。
蘭生看看小掃,小掃咕噥一聲,上前道聲幹什麼。
柳今今看一眼蘭生,“你如今好大的架子。”她都不端架子了。
蘭生哼了哼,“我跟你很熟嗎?要放下架子?柳大小姐忘了當初怎麼對我,還有你那個師妹。下手也沒留過情。那些毀臉催眠的小把戲可以不提,但你倆想買通伊姑娘毒害整個工地上的人,可謂歹狠。難道只因爲你們跟了遙空大師。我就巴巴湊你親近?別說你們是否洗心革面,就算真得改好,過去的事都可以不提,我們也未必就成朋友了。”
她的處世哲學本來就很叛逆,明知個人需要依賴羣體,卻對他人很難建立信任。儘量靠自己獨立生活。像柳氏姐妹,她知她們的無奈。但不敢苟同她們嫁禍於無辜者的做法。一個人的身世家境和遭遇的高低起落,應該自己消化。看別人好就眼紅,幼稚還無聊。
柳今今斂眸沉默,當初自己和師妹的所作所爲確實過份,無法辯駁。
門口又來了人,這回是鄔梅,顯然聽到蘭生的話,“過去的事既然可以不提,成不了朋友,也不用針鋒相對,畢竟都坐上一條船了。”
蘭生不是聽話的乖女兒,故意駭笑,“娘欸,您可想好了,到底是搭那條船,還是搭女兒的船。我怎麼看,那條船極可能會沉,因爲有人專愛鑿底。”
鄔梅皺起眉,才道一聲蘭生,卻讓柳今今阻止。
“梅夫人不用替我說話,是我推離的人心,自然由我自己拉近,來日方長,我相信自己已非從前不懂事的柳今今。”柳今今說到這兒,讓小掃扶住少女雙肩,手指撐開那對閉緊的眼皮,“梅夫人來幫我過過眼,此女四肢癱軟但呼吸如常,脈搏偏弱,目中無神,與之前大不一樣。”
鄔梅也來看,又把過少女的脈,點頭道,“看來除了殺魄和墨荼,那些人還有更厲害的殺手鐗,今後若遭遇他們一定要份外小心,只不知這紅煙有何名堂。”
蘭生一聽,嘿,這兩位到底在院子外看了多久的熱鬧?
小掃說不難,他來叫醒就是,當即出手,速點少女背部幾處大穴,推掌運氣。
少女呻吟着醒轉,無神的雙眼慢慢聚起焦距,看見身上的道姑袍到處都是斑斑點點紅漬,立刻想起了剛纔發生的全部,然後握拳盯看眼前每個人,半晌之後開始號啕大哭。
小掃馬上跳開去,堵了耳朵,嘟囔着有毛病,而蘭生抱起小黑,面色完全無動於衷,也要離開。
“都是你!”丫頭撒起潑朝蘭生撲去,淚水飛出,變成了可憐的受害人,“你這張烏鴉嘴,還有邪能惡術,毀了我的通感,有本事殺了我再走!”
有柳今今和鄔梅擋着,少女當然連蘭生的腳趾頭都碰不到。不過,她這麼一嚷,衆人就明白了紅煙的作用。鄔梅在少女印堂一拍,又從隨身香袋裡拿出一顆藥丸,喂進對方嘴裡,少女的目光又重新迷離起來。
“今今,帶她去遙空大師那兒,我明日一早就到。這丫頭似乎知道不少事,或者我們能從她嘴裡套出一些有用的東西。”鄔梅叮囑。
柳今今點頭,望進少女那雙迷離之中,她的眼睛裡卻一片清澄。忽然莫名吟了一首短詩。但等她念完,鬆開手自顧自得走,到了門外,才念起同一首詩,本來傻愣原地的少女就跟了出去。
鄔梅見蘭生張嘴欲言,以爲女兒要夸人,就道,“我知你二人從前有舊怨,不過柳今今的變化還是挺大的,她的心術經過遙空指點也有了相當的長進。你別那麼小家子氣,跟她過不去。”
蘭生要說的話壓根和誇獎無關,“柳氏姐妹一個比一個愛現。把人直接帶出去就好,莫名其妙施展什麼心術啊,嫌命太長嗎?娘,你也瞧見了,這位柳大小姐就是炫給我看她的本事,表示她有能我無能。真是,沒法喜歡她。”
鄔梅沒好氣,指尖點點蘭生的太陽穴,“行了,事到如今你就別裝傻了,不然你娘我也沒法喜歡你。”其實看女兒如此穩重沉着,她反而放了心。
最怕一種膚淺的無知,以爲擁有天能就無所不能,得意洋洋炫耀人前,大概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大榮建國以來,能族始終處於捱打被動的局面,正因天能並非萬能,少數勝不過多數。能者要想與普通人共存,必須沉得住氣,不顯特殊,不讓人們感覺威脅。
“娘本來就是更喜歡爹,不然不會和他一起死遁。”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鄔梅神情一黯,“你既出嫁,又有夫君照顧你,我這個娘能做的事已沒什麼了,倒是你爹——實在算不上死遁。用你爹的話來說,只不過早些時日先將葬儀辦了而已。你爹和我這一走,你這輩子也極可能見不着我們了,與死無異。”
“爹會好的。”她回想一下,迄今用得都是烏鴉嘴,如果按照“走馬觀花就道萬物吉凶”的理論,喜鵲嘴也應該很靈吧。
“就算你爹會好,我——”鄔梅知道,她的能用盡之時,也就是她的大限。
“娘也會長壽。”蘭生連着道吉利,“我會照顧孃家十年,十年之後請爹孃回來向祖母敬孝,幫金薇玉蕊帶帶娃,給凌弟找媳婦。”
“……”還有年限?鄔梅感傷的心情略淡去,“最後這句不像話,十年後凌兒都二十好幾了,還要我們給他找媳婦?”
蘭生正兒八經,“你們不回來,我就不讓他成親,作爲家中老幺,又是男孩子,沒有父母高堂,怎能娶妻?”
可憐的皮球,一路狂奔趕回家,不但沒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因爲大姐脅他令高堂,要熬成大齡青年纔能有貼心可人的好媳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