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造那片在歡呼,雖然有些七零八落,而且主要集中在官匠羣,不過,畢竟要讓五六萬人一起高興是很難的。更何況,總將作向駙馬錶示他的嚴律,提議放假排除勞役者,只有匠營管營中屬官造管轄的人事,以及參加了拔河的役人可休息一日。
不過,還是庭震重諾,宣佈今晚晚飯給所有人加一份大肉包子,而明日官造不用上工地,全員在營地休息,氣氛這才真正熱了起來。
至於北聯造,不輸不贏。輸尾是齊天造,明日皇宮那塊地就只有歐陽闕和他的一萬工人開工,還必須完成官造的進度,是沒時間睡覺了。這讓總將作不太痛快,因爲他想整治的是南月蘭生,而不是同官造合作良好的歐陽闕,卻也無可奈何。
大夥兒難得吃了一頓非常熱鬧的飯,庭震興致越發高,尤其是歐陽闕來請告今晚齊天造全員要開通宵工,以免明日趕不及進度,令他大加讚賞這種積極達標的勁頭。他也當衆表示要向皇上進言,在碼頭開定期集市,要求更多的預算,改善並豐富大家的生活。
蘭生瞧總將作他們直拍馬屁,聽駙馬爺親民的贊聲如潮,微笑,慎觀。
五公主平和大氣,駙馬的口碑也無可挑剔,是她自己多疑多心了吧?
比起駙馬,那對莫氏叔侄更有可能是影門首腦。景荻派人打探得很仔細。兩人進入駙馬府的那年,正好就是造北府的時候,而且年齡上,近六十的莫琮大總管更似影門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宗主。
但等夜深,回到自己的營帳。點燈的力氣都沒有,摸黑脫了外衣,蘭生將自己甩進牀,累得骨頭散架了,而那點莫名的疑心眼看就要徹底從腦子裡消失,突然一個男聲響起。
“這麼拼,哪像孕婦。小心別人瞧出來是假懷孕。”
蘭生感覺牀一沉。身側多了一人躺。也許是讓枕頭堵了一隻耳,他的聲音好像有點遠。
這時,她自然當他是景荻。
不然還有誰?蘭營有流光守着。她的主帳四周都是營帳……
但身側傳來的體溫,卻那麼熱暖。
涼息,涼氣,她的夫君有他人無法仿冒的。獨一無二。尤其,在暑熱的天裡。
她因此一動不動。
沉沉的漆夜。對方看不見自己和她之間已豎起薄卻密實的透明防牆。
她的手伸到牀沿,拿出一把匕首,扣在身後,“昨日瑾王爺才入陵。今日仍天下太平,拉歌推舞,害我這下堂的妻絞盡腦汁想出拔河來代。人人能多吃一份肉,也好歹幫瑾王爺積了點身後福。”
對方的呼吸沉促。佔着半張牀,沒有離開的自覺。
“不過,即便我已無名無份,這腹中孩兒仍是泫氏血脈。不管你是何人,有何打算,此刻離開,我只當作了個晦氣的夢,不予追究。”
安鵠啊安鵠,別浪費她的好心。
修長的身影不退反進,挾着積壓已久的忿,恨,氣,怨,渴,似捲了狂火,即便是不見五指的黑夜,也遮掩不了惡鬼般的瞠紅雙目。
她任他壓在身下,卻毫不驚慌,還冷笑連連,“姓安的,你當真是豁出去了,連這種下流無恥的事都做得出來。不過,這樣也好,我就下得了手了。”
只要稍微有一點光,就能晃刺了眼的尖刃,因稠濃的漆暗而虛化成無聲無影,從她的手中,沒入他的肩膀,連半分停留也無,直分切了皮肉。
她的手離開刀柄,他的人滾到地上,不過眨眼工夫,散了高貴的髻,滲了滿頭的汗,咬牙切齒,額角暴青筋。
“南月蘭生!”疼得眼前泛黑,但他還不能喊人來。
他其實也知道,到了如今,是自己死死纏着她,瘋了一般,得不到她的人,死不罷休,而她對他厭惡從不加掩飾,但他實在無法相信,她竟會對他揮刀相向。
他以爲,至少,她的心中還留着一點點兩人童年的記憶,他對她的那些好,所以就算他過份,她都會容忍。就像他穿着女裝讓安紋佩取樂,她似乎視若無睹,結果卻還是幫了他的。
瑾王死了,皇上雖親自送葬,誰又敢真在皇上面前表現得傷心?而他欣喜若狂!一日都等不滿,潛入她的營帳來見。
本來就只是來見她而已,不料她燈都不點,直接躺進了牀裡,讓他無法遏止得想躺到她身邊去。他也確實不需要再等,因爲已沒有能護着她的人。
只要人人看到他從她的帳裡出去,她就是他的女人了!
燈亮着,在她手裡。
他甚至沒看到她如何起身的,如何點燈。若不是假懷孕,身手怎能那麼敏捷?可是她這般立在牀邊,潔白的裙垂曳,若一朵高山冰蓮,如此讓他心折。
都以爲他想要踐踏她,連他自己也這麼覺得,但這時,肩上讓她插進一把刀,他看着她,卻還心動!
他突然想笑。
“安鵠,再敢碰我,我發誓,必取你性命!”那張痛得,恨得,扭曲了的臉,映入蘭生霜冷的眼底,她正怒他越來越低俗,他居然笑了起來。
這人神經了吧?她氣哼。
“我笑自己……”他握拳擊他的心口,牽連到肩傷,引出劇烈咳嗽,卻笑得更厲害,“竟然仍對你情深……南月蘭生……你爲何不乾脆一刀殺了我?”
他死死追着她的影子,爲了虛幻的愛情,得到了權力,得到了地位,得到了財富,她的心已離他千山萬水。她一刀插肩,他終於明白她絕了情,卻發現自己仍愛她如斯。從今,他要怎麼活?
蘭生愣住。她不是無心人,她的情,無聲卻烈,無形卻綿,已經對景荻投入所有。因此,她能分辨眼前這個男人,騷擾她到煩不勝煩的地步,但說情深的這話,但說求死的這話,再真不過。
“安鵠……”然而,再真也無奈,她不能迴應,只能揮斬,“……”
可是,怎麼揮斬?一次又一次,她認爲自己夠決絕了。此刻,連勸都不知如何勸。
安鵠赤紅着眼,竟伸手將匕首一氣拔了出來,頓時血噴如漿,染紅他身後一大片帳布。
蘭生吃驚,卻立定在原地,半步不搖。她不能動,不能搖,因爲他就算對她似海情深,她也愛不上他。她的愛情,就是這麼刻薄吝嗇,容不下第三人。
“來人。”她擡高嗓音,沒把握能否喊得來她的人,畢竟安鵠能混入,應該是在他的控制之下。
沒有動靜。
很好。
蘭生望着臉色蒼白的安鵠,嘴角一撇冷笑,“安少相再不叫人來救,是打算給我扣上殺人的罪名,和我同歸於盡?”
鏘啷——
安鵠將匕首扔在地上,眼中黯淡無底,掙扎起身,“這一刀,終於讓我明白自己多蠢。”她永遠不會愛他,那就讓他拋棄她吧,“南月蘭生,從今往後,你我再不相干。”從此,可以毫無顧慮當昏官權臣,直到死於非命的終結日。
蘭生不語,靜靜看着那把耀紅的匕首,靜靜看着他叫人來,兩名動作矯捷的衛士將他扶走,她這才脫力坐回牀沿。許久不曾出現的記憶片斷中,突然有一幅安鵠和她釣蜻蜓的畫面,那時兩人笑得好歡,任誰都會立刻想到“青梅竹馬”來形容。
安鵠與景荻的身世有幾分相似,都出生於貴,卻遭親人無情對待,揹負着對至親的仇恨,忍辱負重活下來的。但安鵠的一條路越走越黑,已經遠遠超過了復仇範圍,長年的痛苦無處宣泄,極度缺乏不安全感,最終讓自私自利貪婪的各種黑心將他吞噬。
她不是不願意幫他,但他對待她的方式,只能令她離他遠遠的。更何況,他需要的,她也實在給不了。若只是年少的情誼,也許——
銅燈盞的火焰一飄,牀底來風。
蘭生長吁一口氣,走到外帳確認無人,又查了查裡帳幾處監視鏡,但道,“可以說話了。”
先是什麼東西滑動的聲音,接着是宇老的聲音從地下傳來,挺清晰,“夫人一切安好?”
“我挺好。”宏偉的設計,蓋天的志氣,目前卻只有挖地道的心得,包括自己營帳地下這一條,“就你一人前來?”
“……是。”宇老稍頓,“主公與我等商議決定,放棄𣈶瓏迷道,請夫人集中所有人力,準時完成競技場……主公怕有人查陵,不得不返回,他心裡是很想來看望夫人的。”
“宇老。”蘭生淡然笑起,“想不到您也會說安慰人的話。不過,他心裡想的事,您怎麼能知道?”
“……這個麼……主公待夫人之心,人人都看得出來。”這對夫婦對視的時候,天地再無他人他物。
“罷了,爲他說話的人太多,個個對我道他寵我,卻是洗不了我的腦。他雖對我情重情深,也任我無法無天,但這種迷糊軟弱的時候,他則會撂手不管,想我心中自建銅牆鐵壁,堅不可摧。”
“夫人,非……”宇老想爲主公正言,卻不及說完,讓蘭生輕靈的笑音打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