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
那一刀正插在左胸上,插在陳建霆離心臟最近的一條大動脈上,出血的速度比思維消失的快,陳建霆低頭時,胸前血如泉涌,擡頭時,是一張稚嫩卻猙獰的臉,那個時候,他應該是一種好悔的感覺,以死亡爲代價換來一分鐘囂張,只會給他這種感覺。
幾秒種,他轟然倒地,抽搐着,全身弓得像一隻蝦米。他躺下的地方,迅速匯聚了一片血泊。
武小磊傻眼了,憤怒和快意之後,看到死亡是如此地震憾,他的思維一片空白,呆在原地,看着越來越弱的抽搐、看着越來越大的一片血泊,他全身顫着,握刀的手抖個不停,吧嗒聲掉了;他看到了人羣亂了、他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喊聲,而這一刻,彷彿靈魂出殼,身體不屬於自己,思維掉在一個深暗的、恐懼的黑洞裡,什麼樣的掙扎都是徒勞的。
“快走……小磊。”有人在拉他,是被踹在地上,爬起來的劉繼祖。
他還傻愣着,劉繼祖連拉帶拽,走了幾步他才省過神來,跟着劉繼祖鑽進了糧食局的小衚衕,爬過一人高的巷子,又鑽進了百貨公司的後院,從側門隔離網的下面鑽了出來,到街外的河壩邊上了,兩個小夥伴跑啊,跑啊,奔下了河灘、跨過了小河,幾乎在不辨方向的晚上,他們跑進了碧峰山上的果園裡。
那裡一人高的蒿叢,連綿的果樹是天然的屏障,那是一羣小夥伴翹課首選的玩耍地方,兩人鑽進草叢裡,大口地喘着氣,只覺得喉嚨裡火辣辣地,喝進肚子的酒都成了冷汗,後背前胸溼漉漉地一片。
“怎麼辦?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武小磊坐在草叢裡,癔症一般地重複着。半晌一下子起身了:“我得回家,我怎麼辦?”
“別……別回去,殺人償命,要槍斃的。”劉繼祖急了,一把抱住他,摁進草叢裡。
此時,聽到了警笛劃破夜空的聲音,一剎那武小磊剛聚起來的精神又頹下去了,他拉着劉繼祖,哆嗦着:“我怎麼辦?我殺人了,我怎麼辦?警察要槍斃我,我怎麼辦……我回不去了,我可怎麼辦?”
哆嗦着,嚇哭了,他想起了南河灘每年槍決犯人的場面,那五花大綁和插着亡命牌的景像,成了他腦海裡此時唯一的畫面,他失聲地哭着,緊緊地攢着劉繼祖,生怕最後一個朋友消失似的。
“跑吧……跑得遠遠的,就跟看得縱橫四海樣,跑到警察找不着的地方……”劉繼祖勸着,與其被抓,倒不如先跑了。
“我怎麼跑?我……”武小磊六神無主了,黑暗裡,聲音裡透着恐懼。
“你等會兒……就就就呆這兒別動啊,我去給你找點乾糧……還有錢……你等着啊……”
劉繼祖安慰着小夥伴,他想起來了,港臺劇裡的跑路情節都這麼辦的,整點錢送兄弟上路,等着有朝一日再殺回來。
安慰住了武小磊,劉繼祖摸黑下了矮山,他沒敢去案發的現場,悄悄跑到了武小磊家裡,不過門前泊了一列警車嚇得他鑽在衚衕里根本沒敢露頭,於是他又回了家裡,把平時攢的零錢,又從已經睡下的父母口袋裡掏了幾張錢,拿了兩盒快過期的糕點,打成包,趁着夜色又鑽回了山上。
乾糧,兩包糕點。
錢,一共85塊。
他一古腦塞進武小磊的手裡,驚恐地說着自己的見聞,千萬別回去了,警察把你爸媽都抓走了,說不定已經開始找我了,你快走吧,走得遠遠的,要被警察抓住,肯定要被槍斃的。
“繼祖,那你……你一定照顧我爸媽啊,還有我奶奶,我奶奶跟我最親……我,我……”武小磊一下泣不成聲了,抹着淚。
“我知道了,你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快走吧,我可不想看着你死。”劉繼祖一下子忍不住。
兩個小夥伴抱頭痛哭,一個捨不得走,一個趕着他走,依依灑淚惜別,武小磊一步三回頭地看着生於斯長於斯的縣城,大把的抹着淚,哭着,消失在黑夜裡。
從那一夜起,一走就十八年。
那一夜直到黎明時分,刑警隊纔在縣城的橋墩下找到了瑟瑟發抖的劉繼祖,被帶進刑警隊,他語無倫次、渾身發抖,對着偶而拍桌子詐唬的刑警,嚇得幾次小便失禁,這個慫樣讓刑警消除了對他的懷疑,他成功地瞞過了那些被命案熬得焦頭爛額的刑警。
那錢是偷家裡的,家裡知道實情後,沒敢追問兒子。
一年後,劉繼祖想當兵的願望因爲此事通不過政審,離開古寨,在五原市一家廚師班學習,畢業後就在省城打工,當大師傅。
六年後,他和飯店的一位服務員結婚了,兩人在省城打工一直勉強餬口,於是籌劃着回老家憑手藝開個小飯店。
又過了兩年多,這個願望終於付諸實現了,可是手頭拮据,盤不下縣城裡像樣的門面。這個時候,他逢年過節就去拜訪的武家兩口子出面了,李惠蘭和武向前找上門來,借了他開店的錢。
三萬塊,當時那是一筆鉅款了,兩口子憑着這筆錢,終於開了個像樣的飯店,幾經沉浮,直到今天。期間被警察傳喚過很多次,可是沒有懷疑這個連老婆都怕的慫貨。
這就是劉繼祖的所有交待,整整一夜,詢問了數次,每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知道瞞不下去了,那箱子的錢裡,藏着錄音,不過他說出來之後,反而有一種釋然的表情,也許這塊大石頭壓在心裡時間足夠長了。
畫面,定格的就是審訊室裡的劉繼祖,濃眉大眼,表情很決然,如果不是這麼胖的身材的話,一定也是個相貌堂堂的漢子。
餘罪腳搭上桌子上,像入定一樣看着這位包庇嫌疑人,旁邊就擺着那一堆攤開了案卷,血淋淋照片、兇器,彷彿又把他帶回了十八年前,重歷了一次那個撕心裂肺的晚上,那一晚,改變了多少人的生活啊。
五原的孟慶超和張素文,不斷上門的調查毀了他們正常生活的可能;即便就貌似風光的劉繼祖,這些年所受的心理壓力也不小,他交待完後面對要面對的牢獄之災,反而是一種解脫的表情。
即便這個人不足同情,那其他人,十字街上,那對退休了,還在含辛茹苦掙錢的父母;那位已經作古的受害人父親,已經駕鶴西去的嫌疑人奶奶,至死都沒有看到孫子回來。
一樁孽罪,需要多少人爲他付出代價啊。
餘罪有點後悔接這個案子了,他不知道拷問他良心的事,還會有多少。
驀地,門響了,袁亮推門而入,一屋煙味,他嗯了聲,開門開窗,問着餘罪一夜沒睡?餘罪同樣反問回來了,都是一夜沒睡。
接着又進來一位,方臉高額、一身警裝的男子,餘罪看着面熟了,思維一下子從案子沒出來,好熟悉沒想來了,袁亮提醒了句:“顧局長來看咱們來了。”
“哦哦……”餘罪慌亂地收回了兩腿,站起身上,敬禮。不料這一晚胡思亂想,衣服揉着,褲子口還開着,顧局長看得哈哈大笑。不介意地握上手來了,握着手直贊着:“好,幹得漂亮,名不虛傳吶,真沒想到,淹沒這麼久的線索都能被你挖出來。”
“有點運氣成分,不過價值還是不夠大。”餘罪謙虛道。
確實不夠大,只能證明他協助逃跑,但無法證實他包庇窩藏,而且嫌疑人的下落他並不知情,顧局長卻是不介意地道着:“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有他落網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時間不會很長了,怎麼樣,餘所長,這個案子,就你來辦,縣刑警隊全力配合,需要跨省協調,局裡幫你們出面,只要能把他抓回來,我親自給你請功。”
本來揭英雄榜的事,縣裡是冷處理的,縣裡這小廟沒人指望還有真佛,頂多出了李逸風這麼個笑話,不過昨天一下子揪出來重要知情人來,一下子讓縣局的領導班子重燃偵破此案的希望了。
看着領導那麼期待的目光,餘罪反而有一種不好意思地感覺了,他爲難地道着:“顧局長,這個案子淹沒太久了,我真不敢打包票。”
“謙虛……在咱們這一行裡不是美德。我和王鑌指導員通過氣了,他也極力推薦你,這個案子壓得咱們夠久了,你不用考慮其他因素,有什麼事我頂着。”顧局長拍着小夥的肩膀,慣有的鼓勵方式。
“我盡力。”餘罪笑着道。
“不是盡力,是必須。”顧局長強調道。
“這個太難。”餘罪有點惶恐。
“正因爲難,才證明你的過人之處。”顧局長道,又加重語氣道:“我再強調一遍,必須,無論如何,必須把他繩之以法。”
“這個……真的太難……”餘罪還在躊躕。
袁亮嗤聲笑了,顧局長瞬間也發現自己有點強人所難,哈哈一笑,攬着餘罪,鼓勵加鞭策,繞來繞去,餘罪盡力還就只能變成務必了。
送着局長下樓,這位年輕的局長看樣很看好餘罪,不吝言辭的表揚着,餘罪這麼厚的臉皮都有架不住了,不過好在有比他厚點的,李逸風早在車前等着局領導了,他恭立地局長車前,把司機的開門活搶了,顧局長一上來,他開了着,啪一個敬禮,然後很鏗鏘地吼着:“放心吧,顧局長,我們一定排除萬難,不怕犧牲,把兇手緝拿歸案”
哎媽呀,把顧局長嚇了一跳,一看李逸風笑了,他臉色一整,指着李逸風道着:“咱們縣局的後備幹部,就應該這個樣子啊……辛苦了啊,逸風。”
“不辛苦,爲上級解難,爲領導分憂。”李逸風拉開了車門,絕對巴結到赤裸的程度。
顧局長是大笑着上車走的,人一走,袁亮憋着的那股笑才噴出來,笑得眉眼全綻開了,餘罪抿着嘴笑,李逸風卻是自鳴得意地笑,顛兒顛兒跑上來問着餘罪道着:“所長,下步怎麼辦?”
“你不給領導分憂嗎?你問我?”餘罪不中意地瞅着道。
“嘖嘖,你這態度不對,工作的目的,主要就是給領導看的,領導看不見,你乾的還有什麼勁?是吧,袁隊……哎所長,你別走啊,這該怎麼辦涅?顧局長都說了啊,我馬上要進入後備幹部名單了,以我這黨齡、軍齡、工齡,絕對是年輕有爲的幹部啊……哎,別走啊。”
李逸風屁顛屁顛追上去,袁亮在原地笑着看,他估摸着,就這麼個貨色一天十幾趟追着,這案子也得繼續走下去。
不一會兒,餘罪從樓裡出來了,李逸風提着一箱子跟在背後,這是要去送“道具”,袁亮揮了揮手,把兩位打發走了。
起牀、洗漱、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汪慎修揉着眼睛,不時地看着窗外,一夜沒怎麼睡好,又像噩夢了。
勾引少婦上當的任務圓滿完成,不過他可有點不自在,眼前老是回想着苑香珊那樣子,許是沒當警察,心真沒那麼磁實,經不起這號折騰。
第三次洗臉的時候,聽到了喇叭聲音,他收拾起隨身的東西,下樓,餘罪已經等在總檯了,結完賬,進了車裡,餘罪原封不動地把道具給了他,強調一句,包就不用還了,給你裝錢用吧啊。
那包是特殊處理過的,夾層裡的竊聽錄音,不過肯定被取了,汪慎修沒搭理這茬,餘罪看漢奸兄弟表情有點萎靡,關切地問着:“怎麼了漢奸?爲什麼用如此憂鬱的眼神看着我?”
“光勾引了,沒上牀,能不鬱悶嗎?”李逸風替他說了,汪慎修氣得一凸眼,餘罪斥着讓這貨滾蛋,李逸風一看餘罪火了,趕緊地溜回車上了。
似乎有話,人走了汪慎修噴出來了,語重心長地對餘罪道着:“餘兒啊,你爲什麼就不能好好地當個警察,非要用這種矛盾和糾結的方式對待案子和嫌疑人呢?”
“有嗎?”餘罪愣了下,不知所謂何來。
“你看啊,武小磊殺人,罪不可恕;劉繼祖窩藏包庇,理應制裁;可我想來想去,不該這麼辦,人家老婆孩子無辜啊,這事從人家家裡下手,真他媽不地道。”汪慎修道,做過了,知道了後果,才覺得很不地道,而且昨晚那案子他知悉大概了,感覺那知情人也情有可原。
“你真是坐着說話不腰疼,你以爲憑什麼能突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線,靠風騷動人、還是帥氣逼人?這上面的較量從來就不擇手段。”餘罪道。
“你這樣開脫啊,只能證明你這個警察心裡陰暗以及行爲卑鄙。”汪慎修有點怨氣,全發餘罪身上了
“你錯了,如果他們無辜,這隻會是一個鬧劇。現在之所以是悲劇,那是因爲他種下了禍根……我們只是把錢放到了她面前,這個事你覺得很沒底線嗎?”餘罪道,只要沒冤枉好人,當警察的誰還會介意扮個壞人。
“算了,不和你爭了。”汪慎修扭着鑰匙,要走了。
“我也沒和你爭,值得同情的嫌疑人多了,你才見過幾個。謝謝啊,兄弟。”餘罪道,嗒聲拉開車門,回頭看汪慎修,一年多的時間,從一個窮學生到坐擁旺鋪的小老闆,這其中的蹊蹺恐怕比案子還難解,餘罪一念閃過,突然問道:“你這麼反感,可爲什麼還要同意做呢?不僅僅是爲了沒當上警察耿耿於懷,想嘗試一吧?”
“我說我想幫你,沒準什麼時候用得着你,你信嗎?”汪慎修沒回頭,平和地口吻道。
“不信,就你不幫我,該找我的時候,你都不會客氣。”餘罪道。
“那你說什麼原因。”汪慎修道,回頭看要下車的餘罪。
在照面的一剎那,餘罪笑了,笑着道:“那是因爲你也覺得,兇手應該受法律制裁,不管他有多麼情有可原,漢奸,你不像個奸商……我懷疑你從事的事有問題啊,你這臉蛋就再帥,也不至於帥到能換回個旺鋪來呀?人一闊臉就變,也不至於變到你和市裡的同學都不來往吧?咱們去羊城招驀隊伍裡,不會還有什麼貓膩吧。”
“滾蛋”汪慎修回過頭了,空踩了一腳油門。
餘罪狐疑地看了眼,拍上了車門,汪慎修一打方向,直接就走了,那貼着膜的車窗看不到面部表情,不過給餘罪的心裡,蒙上了不透明的一層。
“所長,咋拉,汪哥不高興啊。”李逸風又湊上來了。
“沒事,光勾引沒上牀,能不鬱悶嗎?對了,以後別找他,去市裡也別找他。”餘罪笑着道,一眨眼隱藏起了自己的真實表情。
“爲什麼呢?我正試圖和這位土豪做朋友呢?”李逸風不解地追問着。
“嘖,聽哥的,沒錯……他的性取向有點問題,他剛纔暗示我,他說他有點喜歡你,讓我私下給你透露下,能不能下回去市裡帶上你,只要你願意,他包養你……你知道什麼意思?”餘罪賤性上來了,隨口就是一個噁心的理由,聽得李逸風渾身起麻子,不迭地搖頭,緊張地說着,哎呀所長你不早說,噁心死了。爲事業獻身我沒意見,可不能失身給一個男人啊。
嚇退李逸風了,餘罪開着車回刑警隊,思想有點走神了,越想越亂,往事如潮般涌來,雖然無法確定,可不知道爲什麼,卻有着一種深深的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