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景泰派出所到白雲看守所路程不短,幾乎要橫穿半個城區,向來對方向十分敏感的餘罪坐在警車後廂的籠子裡,突然聽到了飛機的聲音,透過朦朦的夜色看着喧鬧的城市,他突然想起,這條路曾經來過,離機場的方向不遠,連着西郊,初來乍到的時候,他幾乎分不清這裡的城市的鄉村,因爲到哪裡都會有連幢的樓宇以及寬闊的馬路。
可這一切都不會再屬於被剝奪“自由”的他了,從寬路拐下一條廢渣路,連綿的菜地、水塘、偶而呼嘯而過的摩托車,帶上了郊區的特徵,密閉車廂裡只有前窗透進來的風還帶着自由的氣息,他長嗅了一口氣,覺得渾身疼痛加劇,忍不住冷生生地一個戰慄。
高牆、鐵窗、格子房,那個未知的世界會有多少猙獰的惡漢?會有多少讓人毛骨怵然的罪惡?更會有多少不可知的危險在等着他。他第一次有了一種恐懼的感覺,活這麼大,雖然品行不端、手腳不淨,可頂多進過中學的教導處、警校風紀隊,最多也就是寫檢查加政治教育。隱藏最深的一次罪行頂多也就是打架被汾西城關派出所關了一個下午,老爸交罰款把他領出來的。
即便是這膽肥了,也是搶了幾個扒手而已,那個結夥的敲車窗毛賊搶得連他也後怕。可是這一次,要接觸到真正的罪犯和暴力機關了,作爲其中的一位準成員,他識得厲害,那個牢籠裡關的沒有什麼道德底線,甚至沒有人性的罪犯,像他這樣的“毛賊”的身份進去,他不知道得經歷多少拳腳,是不是還能完好無損地出來。
對,拳腳,那是這個社會底層特別是這個犯罪階層最直觀的說話方式。
“沒那麼恐怖,老子是警察……老子是警察……”
他在默唸着,告誡着自己,而且這一次是進去了十個兄弟,說不定還能碰上一個兩個,到時候還有個照應,混上兩個月,捱上幾頓揍,省上幾萬塊錢,也算是個有資歷有經歷的警察了。
不對,他突然間發現了最後的一道護身符也被剝奪了。到那裡面,你說你是什麼也成,就是不能說你他媽是警察。那樣的話,估計在裡面就得生活不能自理。
這個突然的發現讓他怔了怔,回想到初到羊城身上被剝得一文不剩,這純粹是故意的,忍不住讓他心裡暗罵着:
“這個老王八蛋,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嗎?真要有個三長兩短,他負得起責嗎?”
如是想着,在猶豫、恐懼、狐疑間徘徊着,一時間悔意頓生,真不該頭腦發熱跟着大家一起籤賣身約,都怪鼠標和豆包這倆草包,當時要不拉我,我就抹着臉回家,受這罪幹嘛。
在想起那幹同學時,他的心裡稍慰,反正一起吃苦受罪沒拉下誰,比起來,他覺得自己肯定不會比別人差多少,再不濟,進去就磕頭作揖,逢人就認人家當大爺,總不至於運氣好到能碰到藏貓貓丟了小命吧?
零亂的思緒,紛亂的景像,在眼裡、在腦海裡一晃而過,他想起了學校、想起了老家、甚至想起了在羊城手裡有錢的瀟灑日子,一切就像作夢一樣,他有點後悔,爲什麼不讓夢停留在一個愜意的時刻,非逞上一分鐘能,受上幾個月罪?
“大爺的,老子出去就調工作,調回汾西,不,回家。再他媽不和這幫****的警察打交道了。”
餘罪此時,又暗暗地下了個決心,眼前似乎能回憶起許平秋那張黑臉,現在這張臉,只能讓他有咬牙切齒,想當鼻樑給一拳的衝動。
嘎然一聲,車毫無徵兆地停下了,餘罪從癔想着驚省了,眼睛一瞟嚇了一跳,就停在路邊,兩邊都是菜地,沒有燈光的路邊,他心裡一激靈,看開車的民警,那民警卻是慢條斯理地下去了,開了後廂門,看了窩在廂裡的“餘小二”一眼,一言未發,自顧自地點上了一支菸。
不遠處嘭聲車門響時,民警踱步上去了,黑暗中和那人交談着什麼,似乎達成了協議,他等在原地,生怕嫌疑人跑似的,另一位從陰影的夜色中慢慢踱到了車廂前,看着慘兮兮窩在車廂裡的餘罪,半晌才問:“餓了嗎?”
餘罪一驚,擡眼細辨着,突然辨出來了,是那個“誣告”他搶奪的男事主,他想說什麼,不過生理的需求卻壓過了精神上的憤怒,迸了兩個字:“餓了。”
“吃吧。”那人遞着個麪包,餘罪動時,他才發現餘罪的雙手被銬在車廂頂的鋼筋上,他直伸着手,把麪包遞到了餘罪的嘴邊,看着餘罪狼吞虎嚥,幾口吃乾淨了麪包,又擰了一瓶礦泉水,餘罪咬着瓶口,一仰頭,骨碌碌一口氣直灌進胃口,大聲地喘了口氣時,突然時覺得好不悲愴,連這樣的待遇都讓他覺得此時是多麼的幸福。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誰?”對方問。
“最好別告訴我,否則我出去拍死你****的。”餘罪道。
“呵呵,看來你認出我來了。”對方笑了,輕聲道:“接下來要進看守所了,你是以純嫌疑人的身份進去的,不要太由着性子來,該低頭的時候就低着頭,有兩種人不能惹,一是穿警服的管教,二是穿監服的牢頭。”
“能反悔嗎?老子不幹了,派出所就揍得這麼厲害,進去看守所還了得?你告訴許平秋,我對司法機關已經徹底失望了,我他媽不穿這身警服總成了吧?”餘罪道,咬牙切齒,忿意十足。
那人半晌無語,斟酌了片刻才道着:“你應該知道不可能了,還有你不知道的事你想知道嗎?”
“什麼?”餘罪驚了下。
“年前有人去汾西,帶走了你從出生開始的戶口、學籍以及其他檔案資料,包括你在警校的學籍……簡單地點說,你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誰查也沒有餘罪這個人,戶籍裡有的只是一個餘小二,二進宮的小流氓。”那人平靜的口吻說着,聽得餘罪心裡的恐懼感更強了,他打了個寒戰,不無緊張地問着:“那老子要死到裡面,豈不是白死了……不對,你詐我?我們同學十個,能都在警校的學籍裡消失,騙鬼吧你。”
“呵呵,沒錯,十個消失有難度,可一個沒難度。”那人笑了笑,像取笑一樣補充着:“忘了告訴你,其他九個人已經乘機回省了,分開實習,真正進監獄的只有您一人,知道您進來的,不超過三位。當然,如果真出了事,你或者你的家裡,會得到一份優厚的撫卹的。”
餘罪脖子一梗,連氣帶嚇,幾欲失聲了,步步小心、處處小膽還是被人計算了,他瞬間思索到對方說得不假,分開乘車走的,貌似公平,卻是爲了掩護只有他被送進去的事實,而進派出所,只不過是爲了把“入獄”這事演得更像一點而已。
“大哥,您好歹也是警察,不能這麼卑鄙吧?”餘罪氣得沒有一點脾氣了。
“兄弟,你是自願籤的聘書,那就是特勤,不管安排你去查戶口還是當臥底,得組織說了算。”對方小聲道,像在勸餘罪認命。
餘罪傻眼了,本來就想着從衆當個濫竽充數的,誰可想到還是成了脫穎而出的,他實在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麼閃光點,能讓組織交給這麼一份重擔。
應該是嚇住了,或者被所受到的欺騙氣糊塗了,半晌餘罪省悟不過來,那人正要說話時,餘罪卻省過來了,小聲湊着腦袋道:“大哥,問你個事……”
那人往近湊了湊,他覺得很意外,最起碼這位兄弟這麼快想開了就很意外,卻不料他剛一湊,餘罪手握着車廂頂的鋼筋,人一懸空,騰地一傢伙,兩腳飛踹,一上一下,上踹鼻樑下踹蛋,那人吃痛呼通了向後栽倒,倒了好遠,就聽餘罪惡狠狠地呸了聲罵着:“有種你們弄死我,死不了出來老子拍死你。”
“老實點……”押解的民警奔上來了,手裡持着電棍,劈避叭叭響着,一杵伸到金屬框上,餘罪渾身一得瑟,一咬牙,軟軟地坐下了,嘭聲,門被關上了。
下面不知道怎麼處理的,不一會兒民警罵罵咧咧上車,看着嫌疑人不順眼,又杵了兩電棍子,這才駕車起步,離看守所不遠了,這輛警車鳴起了警笛,加快了速度,遠遠地,高大、陰森的鐵門緩緩打開了。車進去了,消失了………
…………
…………
被踢的神秘人物一手擦着鼻血,一手捂着襠部,好半天才從地上起來,那雷霆一擊來得太突然,饒是他久經歷的身手猝然間也沒有躲過,吃了個大虧。
不過他似乎一點怨言也沒有,緩過來後,慢慢地走向藏在黑暗中的車邊,打開了後廂,就着礦泉水洗了把臉,擦乾淨再坐到駕駛室裡,副駕上的人低沉地問了句:“民警沒發現破綻吧?”
“沒有,我給他塞了五百塊錢賣了十分鐘見面時間,他們不會管你和嫌疑人有恩還是有怨。”那人道,通過潛規則傳遞消息,也是一種無奈嘍。
問話的是許平秋,聽不出感情波動,又問了句:“他的情緒怎麼樣?”
“用腳對我說話,還有問情緒嗎?”那人道,苦笑着。
許平秋意外地笑了聲,很輕,這就讓司機不解了,他疑惑地道着:“老隊長,既然在是不知情的情況下把他送進去,又何必告訴他實情呢?擱誰誰也受不了這樣。”
“他需要點勇氣。”許平秋道,很淡然。
“勇氣?”司機問,沒明白。
“如果有一天我出賣了你,把你送上絕路,你會怎麼樣?直接說。”許平秋問。
“我會在你背後打黑槍。”司機笑道。
“對,憤怒和仇恨,會給他前所未有的勇氣。他需要這個。”許平秋道。
司機一下子怔了,而且被嚇住了,這位怒火中燒的,現在怕是被許平秋也不認了,這送進看守所還了得?他一驚一側頭,許平秋像是窺到了他的擔憂似地道着:“沒那麼嚴重,看守所各羈押監倉今天剛剛完成打亂重組,管教幹部也來了個換崗,這種情況是小團體最弱的時候,也是最容易站穩腳根的時候。以他睚眥必報的性子,只要能橫下心來,就能站住腳。”
“那要站不穩呢?”司機依舊擔心地道,這種情況就放他去也有難度,再怎麼說新人進去,要面對的是一監倉的老犯,處在絕對劣勢。
“站不穩……”許平秋欠了欠身子,很頹廢地道着:“那這個人渣速成班他就白住了。不過我覺得他行,他身上沒有一點警察的影子,紀律性,沒有;忠誠度,沒有;榮譽感,沒有;根本就不用刻意改變,直接就是一毛賊,要說他是警察,得笑掉別人大牙………第一次發現這人我都奇怪了,警校里居然藏了這麼個奇葩。看來備受詬病的學校擴招,也不是一點好處沒有。”
司機被許平秋的評價逗笑了,事已至此,多說已經無用,只能等着裡面的消息了。他點火起步,隨口問了句:“需要我做什麼?”
“除了接應,把那幾個敲車窗盜竊的挖出來,關鍵時候能用上。對了,我明天回省廳,隨後給你下到專案組的命令,再回到這裡之前,你不要和任何人聯繫,走私上的幾條線你辦法和他們搭上聯繫………時間嘛,現在暫時無法確定,這要看裡面那位的表現了。省廳做了兩手準備,如果切入失敗,要進行一次大的‘掃毒”行動,不過那樣治標不治本,恐怕剎不住增長勢頭。”
許平秋細細安排着,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冒險,心是那麼的懸,卻是因爲看到餘罪表現的緣故,那種被欺瞞的憤怒肯定會給他勇氣,不過他擔心,同樣也會給他蔑視一切,包括蔑視所有規則甚至背離警察這個團隊的勇氣。
畢竟只是個象徵性的聘任,那傢伙,連一天警服都沒有穿過,難道能指望他有當警察的自覺?
想到這個時,他覺得很頭痛,如果證明是條蟲好辦,無非是像其他人一樣接納進警察團隊,扔給一個職位;可要結果證明是條龍,他卻有點惶恐,生怕自己無法掌握足牽制他的東西。
是龍,還是蟲?
黑暗中等待的許平秋覺得自己心跳的很厲害,比自己進了監獄還緊張…………
………
………
看守所進去才知道三道大門,十米高的崗樓荷槍實彈站着武警,探照燈一直追着警車和被送進來的嫌疑人,第二道警戒進去纔是監倉區,餘罪沒有注意到這裡肅穆和陰森的環境是何等的恐怖,只是有一股怒意難平。
“脫衣服。”監倉甬道,管教在吼着。
餘罪瞪了兩眼,不過開始脫了,衣服、內衣、鞋子,襪子,什麼也不能留下,管教拿着一根手指粗的棍,嫌髒似地拔拉着他的衣服,那裡面沒什麼東西,細細檢查裡,叫了位穿着監服自由犯,皮鞋扔了,那裡有鋼板;腰帶抽了,那是危險物品,甚至襯衫上的扣子、褲子商標上的金屬牌全部被摘。再然後光着身子的餘罪被人頂在牆上,連身上部位也被查了一遍。
這是個禁區,除了身上長的器官,其他的你甭指望帶進去。
拍照、留指模、剪髮……費了很漫長的時候,餘罪抱着那堆被查過了衣服,根本沒有穿上的時間,被管教帶着又進一道鐵門,到了一個監倉前,管教吼着嫌疑人先蹲着,噹啷一聲,半尺厚的鐵門開了,面無表情的管教一指裡面:“進去。”
門在背後鎖上了,餘罪像穿越到異世界的人,抱着一堆髒衣服,光溜溜地進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
《第一卷完》
請看第二卷《明謀與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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