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西山省公安廳十層多功能會議廳。
許平秋習慣性地翻開了筆記本,拔下了筆帽,然後手持筆,一副凜然聆聽,用心記載的樣子,不時地在筆記本上寫着,沒人注意到,這位省廳第一處長重複寫的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第二日,搶鋪睡覺,未發生衝突。
第三日,未守監規集合坐正,被管教幹部訓斥。
第五日,指揮犯人毆打新人。
這句話是他得到的最新進展,他忍不住在心裡暗道了句“妖孽”,之前他定義餘罪是以“奇葩”這個詞,而現在不得不用妖孽一詞了,本來就只准備把這位奇葩送進去混個臉熟,上上人渣速成班,爲下一步行動打基礎,誰可知道這奇葩入獄當天就差點勒死牢頭。
不是蟲,也不是龍,而是外表像蟲,內裡卻是條孽龍的妖孽,這麼囂張,把許平秋下一步的打算全盤打亂了。
“咳,各位領導、各位同志……以下由我把去年以前五原市公安局的工作彙報簡要如下,請大家審議……”
一聲醇厚的男中音響起時,打斷了許平秋的思路,他側頭時,輪到王少峰副廳兼市公安局長彙報工作了,是他的上一級,許平秋收起了思緒,又是一副正襟危坐,進而摘要記錄的樣子,不過筆落在紙上,寫下的還是那句話。
對了,這是全年的工作會議的預備會,省市縣一級一級開下去,因爲廳長到部裡開會比往年延緩了兩週,今天補上了,許平秋環視一圈,這個團隊包括廳級一正四副、處級十四位,基本代表全省警務的最高指揮團隊了,每每坐在這兒,他都心情非常複雜,他記不清已經是參加的第幾屆會議了,不過記得清的是,自己的年紀已經排到這個團隊的第一了。
俗話說幹那一行,傷那一行,許平秋看着越來越年輕的領導團隊,最年輕的處長不到三十,實在是讓他有點傷不起的感覺,特別是他的專業,每每在會上那更叫一個傷不起,政治處能給個隊伍建設、精神文明建設類的指標、市局能給個治安總體規劃指標、出入境管理處能給個人員增長指標、那一個指標都是一片大好,就刑偵上不行,犯罪率在增長、破案率在下降、省廳盯得很死的命案破案率目標,刑偵處沒有一年圓滿完成。
每到這一年總結的時候,許平秋以往總擔心因爲指標未完成的原因被降職或者平調,不過等了近十年都沒有發生,他倒期待這事的發生,但依然是失望,後來他活明白,省廳不是不想換,而是根本無人可換,就即便真有適合幹這項工作的人選,也有意的避開了這個出力不討好的崗位。
所以,他就在這個位置上,成了年紀最老的處長,外人看來聲名赫赫的許神探,其實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很多時間都是在這種上級催辦、同級旁觀、下級敷衍消耗渡過的。
說到敷衍,其實大家都在敷衍。
比如兼市局長的副廳王少峰,工作報告摘要裡沒多少乾貨,着重地強調的就是經費計劃以及裝備所需要資金的自籌完成計劃,言外之意是不需要省廳拔款,這話廳長愛聽。
比如指揮中心那位張副廳長,着重強調的信息保密,特別是領導幹部個人信息的保密,對未來一年要做的工作包括房產、財產、公務用車等等信息都納入保密範疇。
這個彙報聽得在座不少領導面帶微笑,是一種戲謔似的笑容,自從某市領導班子被一位失足女曝出視頻拉下水多人,信息安全就提到日程上,又加上現在房姐、房叔、房大爺出事這麼多,信息安全就從日程到至關重要的位置了,私下裡許平秋不止一次聽到同行哀嘆,這年頭吶,誰說民不聊生,當官的吃吃喝喝洗洗睡睡多屯套房都可能被曝出來丟官丟臉,明明是官也不聊生嘛。
他心裡在想着笑話,不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官場是個修煉的地方,而會場更是官場修煉的絕佳場地。在這個地方呆得久了,所有的表情都不會有任何情緒波動,有的只是一本正經、兩眼肅穆、你從那一個角度看,都是正氣凜然,那會像有歪風邪氣的樣子!?
會議,就在這種正氣凜然的氛圍着進行着。
出入境管理處,彙報着預期增長出境人口,以及初步擬定的防控方案。
經偵支隊彙報着去年查辦的經濟類案件,那個罰沒金額,讓很多眼睛亮了亮,暗自思忖今年的經費可能要增長。
人力資源部彙報了警銜評授計劃以及本年度招聘計劃,又有人在盤算着,這個龐大的計劃,會有多少暗箱操作,可能給這位處長帶來多少實惠。
最後纔是計劃財務裝備處的彙報,本年度的財務預算列出來後,下面竊竊私語,儘管金額增長,仍然像往年一樣,嫌給得少了。
崔廳長最後做的總結髮言,從會務從簡到領導幹部若干不準的紀律問題,幾句帶過,宣佈散會時,許平秋迅速的合上了沒寫夠一頁的本子,裝模作樣地跟在同仁的背後出會場,出來時被崔廳長叫住了,相隨着一干同仁走,有領導在,這幹同仁不像平時開不疼不癢的玩笑了,都放慢了步子,等着廳長進了電梯後,迅速從另一電梯下樓,回自己的辦公室或者坐進各色的高配警車裡,忙自己的事去了。
忙得是警察,可不是警官。
廳長辦在八層,這位崔廳長是從行政領導升到公安系統的,也是許平秋經歷的第四任廳長了,進門廳長坐到辦公椅上,他給這位年紀小不少的領導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放到辦公桌上,這才恭謹地站在領導桌前,等着指示。
不奇怪,人都有點被捧的慾望和需要,許平秋已經習慣了。
不過這個動作似乎讓崔廳長異樣了下似的,他多看了這位黑臉膛的刑偵處長一眼,這是一位傳奇人物,曾經破獲的稀里古怪的案子是傳奇,處長位置上呆七八年提拔不上去,更是傳奇。而這麼大年紀還奔波在一線,那就是傳奇中的傳奇了。
“坐,許處長,刑偵上的業務我不太懂,所有的警種在我看來,最難的、最苦的、最複雜的都數不着刑警。”崔廳長呷了口水,輕輕地放下,看到許平秋微皺眉頭時,他的話鋒一轉補充道:“不過綜合起來,卻數得着刑警,所以,除了對你們的工作表示欽佩,我不做其它評論。”
許平秋眉頭舒展了,他暗道着,這一任的領導應該比上一任好共事了,要是思想統一的話,有很多事就容易辦了,不必要把心力和時間都花在內耗上。
“看看吧,你不用揣摩領導意圖,說實話,在一幫擅長研究心理學的下屬面前,我總有一種惶恐的感覺。”廳長笑着把一份內部資料遞過來,許平秋起身接住了,沒有發言,仔細地看着。但凡這個樣子,多數是有任務要安排了。
果不其然,一份是市局給了案情綜述報告,有關新型毒品的專題;另一份是禁毒局的關於12.7行動失利的情況彙報;而第三封,卻是全國禁毒大會帶回來的各地案情通報,毒品的蔓延已經遠遠地超乎了想像,西山省雖然不是重災區,可在全省十餘地市,都有了類似的案情上報,也就是說,製毒販毒的網絡,依然在高效地運作着。
接近尾頁的時候,崔廳長開口了:
“去年12.7行動失利,唯一的一個線人死在羊城,之後他們不但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連晉南、晉東南偏遠一帶也發現了這種新型毒品的銷售,許處長,我知道您對臨時把禁毒局的工作放到你們刑偵處有點意見,不過我也是沒辦法,老寥兒子患了尿毒症,家庭又不和,多年的老同志,這個節骨眼上也不能逼着他舍小家保大家吧?您覺得呢?”
這是一門領導的藝術,鞭打快牛、能者多勞是慣用的招數,有些沒有工作能力,可卻有升遷本事的下屬,在遇到工作問題時總會繞着他走,許平秋也已經習慣了,他笑着道:“我無所謂,可是就怕辜負領導重任呀。”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呀,前兩任廳長都沒有動你的位置,足以說明問題了。我們不用繞彎子,說說你的想法。”崔廳長道,要真材實料了。
“據我們初步偵查和按照這種毒品犯罪的慣例判斷,我認爲在我省有一個幅射各地的分銷網絡,12.7案子抓獲的嫌疑人應該是這個網絡的一個節點,我想,這個地下通道的規模應該超乎我們的想像,從他們的組織和反應速度就能看出來,線人剛到羊城接頭一次就被滅口,之後就銷聲匿跡,連羊城的警方也沒有得到更多的線索………刑事偵查的慣例一般是就案尋線,可現在的難度上,我並沒有掌握類似犯罪的更多情況,甚至連這種新型的毒品的構成也是禁毒會議剛剛發佈的。”
許平秋斟酌着道,這個無頭案對於他確實有難點,難就難在,案子只有孤立的一件,其他的都是吸食人員被查獲的,就抓到也只是些販小包的小魚小蝦,沒有可能知道上線是誰。
“困難可以提,要求也可以提,裝備、人員以及技術力量,對刑偵向來是傾斜的,這方面你不要有顧慮。”崔廳長道,他心裡有點腹誹,老同志覺悟高,好用,可就是要求毛病太多,因爲這個案子,面前的許處長把今年刑警的招聘計劃都要走不少,下面說小話的可不是一個兩個人了。不過這個時候,那怕就再多的條件也不在崔廳長的考慮中了,他接着道:“我剛纔已經強調過了,刑偵我不太懂,對於不太懂的事我不會指手畫腳,也不會干涉你們的過程,但我要個結果,一個能向上面、向全省全市市民交待的結果,有問題嗎?”
“我努力做到,但我需要時間。”許平秋道,面上帶着難色。
“時間可以商量,可這份……”崔廳長揚揚手裡一封標着密件的東西,抽出來,許平秋看到了,是他草擬的行動計劃,這個計劃放了有些日子了,還沒有批覆,看來領導對此尚存疑慮,直接問道:“你的計劃裡沒有標明警力、人選、進入方式以及後續可能出現的問題,所以我沒有批,這是一份很不成熟的計劃,你就是以這個計劃來實行的?”
看來領導是怕被下級糊弄,而這種案子,又是不像治安率、犯罪率可以糊弄的。許平秋看着領導,斟酌了下語氣道着:“現在只能做到這個水平,在沒有任何可比對的案情出現時,除了想辦法切入對方的內部,沒有第二條途徑,這些人,單個的素質我敢說比任何單個的刑警素質都要高,因爲他們時時刻刻都冒着掉腦袋的危險,對付非常之人,也必須是非常之法。”
不太懂刑偵的廳長聽愣了,在他的任上,有機會接觸到警籍裡一類特殊編制的隊員,那些人能經常幹出點匪夷所思的事,他們是警察在地下世界的眼睛,他知道,許平秋準備啓用這類人了,隱隱地他恢復了幾分信心,看許平秋時,老處長的眼睛裡有幾分期待,他笑了笑道:“我同意你的想法,也對你有信心,也可以給你一把尚方寶劍,全省的警力你可以以省廳的名義隨時徵召你認爲需要的人選,裝備、經費、優先滿足,而且我可以不干涉你的偵破,但是你需要給我一個時間,限定的時間裡務必完成。”
“可以,兩到三個月,我把他們的根刨出來。”許平秋很自信地道。
“好,就給你三個月時間,見不到效果,我只能再行換人了……希望這份一切都不確定的計劃能給我帶來驚喜,這就是做領導的難處啊,明明覺得不確定,還必須選擇相信,出了問題,又會被人評價爲拍腦袋的決策了,不過這一次,我選擇相信本廳在職時間最長的一位老處長。”
崔廳長以一種平和、玩笑、輕鬆的口吻說話,像在調侃,不過手卻刷刷地簽上了“崔彥達”的大名,手重重地一頓,交到了許平秋的手裡。
出了廳長辦的門,許平秋才長舒了一口氣,他膽戰心驚地想着:
我要是告訴廳長,計劃是用了十分鐘隨手寫出來的、派去的人送進了看守所,那個監倉裡關着的還不確定究竟和12.7案子是不是一拔人,而且派出去還是一個警校應屆畢業生,不知道廳長敢不敢籤!?
答案是肯定不敢,不過簽了讓他也意識到一個問題,這個嘗試性的計劃已經沒有撤回來的可能,只能硬着頭皮往下實施了。他邊想邊走,摸着手機,在兜裡震動好久了,一直沒接,一看是交警總隊的隊長的電話,隨手接了起來,一聽事由一下子頭大了,風風火火地往外跑着,上車說了個車管處的地名催着司機就快走。
妖孽不止一個,從羊城回來留在省城實習的也不是省油的燈,居然偷車零件,組裝了輛車在高速路上飈,把交警總隊都驚動了。車上許平秋想得頭越來越大,看守所的事還在不確定之中,回省城的倒已經開始捅婁子了,這拔問題學員經過羊城的飢餓訓練,想再用規則約束,許平秋估計難度不是一般地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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