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楠虛弱地笑笑,和她握着手,像在自嘲一般道:其實就爲了個供應糧,爲了個城鎮戶口呵呵,可笑吧,進了他家門才知道,他在縣城裡是個名人,出名的沒好人家的女兒嫁給她,他爸爸才從老家給他娶了個就是我
這肯定是一段不幸的婚姻,張軟花知道陳明德老師那三個奇葩兒子,她沒敢接茬兒,怕引起傷心的事。
那時候活得好難啊,一家幾口就擠在兩間公房裡,剛結婚的時候他對我還可以,還知道噓個寒問個暖,不過沒多久,他厭煩了之後,又像原來一樣了成宿成宿地打麻將,成天成天地喝酒,掙着錢了不在外面花完不回來,掙不着了,回家就朝他爸要到我懷上琅琅,連做檢查都是自己去醫院,生琅琅時,他都沒去醫院,不知道和哪個女人在外面鬼混
說着眼睛一撲簌,淚刷刷下來了。張軟花趕緊拿着紙巾,給艾小楠擦着,關切地問着:琅琅多大的時候出的事
三個多月艾小楠哭着,道了句。
這個談話就難了,似乎那個糟糕丈夫的殞命,對於苦命的妻子是一種解脫。張軟花卻是不知道該怎麼勸,想了想,說道:艾姐,那你早該走了何苦守在公公家裡,我就想不通,這一輩子還不是苦了自己。
沒法走啊,陳老師上學時候就是我的老師,他身體又不好,我怕沒人照顧,他再出個什麼事,我的罪孽就大了。艾小楠道,一句聽得張軟花真爲她不值,可不料艾小楠卻是活得無怨無悔似的說,其實建霆死後,家裡的負擔反而輕了點,我想着把女兒養大,我這輩子的任務就完成了。就是我公公想不開,公安局一直沒抓到殺人的武小磊,他就一直上訪告狀這個家呀,一直過得不像個家
那你們和武家,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張軟花小心翼翼地問。
琅琅上小學的時候,那時候家裡窮,就我公公那點工資,差不多全耗費在上訪路上了,剩下不多還得養着兩位小叔子,琅琅從小就跟着吃苦別的孩子吃冰棍吃果凍,她只能看着咽口水;別的孩子穿新衣服穿花裙子,她只能穿着我改過的補丁褲子不過孩子很懂事,從來不朝我要什麼,有一次她問我,爲什麼別人都有爸爸,她的爸爸呢我就狠心打了她,不許她問到現在我都後悔孩子可懂什麼,我怎麼能難爲她呀
艾小楠哭着,一下子不可抑制,強忍着要起身。張軟花趕緊給墊着枕頭,一臉戚色地做着這個忠實的聽衆。
後來有一天,她放學回來,背了一個好看的新書包,書包裡還有文具盒鉛筆像皮她高興極了,我卻很生氣地問她從哪兒來的,她說是一個奶奶給的我怕她學壞了,一直追問,後來才知道是武小磊的媽媽,李惠蘭我也一下子接受不了,把東西拿着,第二天扔回到了他家裡
後來呢
我有一次去家長會,老師奇怪地問我,怎麼奶奶沒來,我才知道,李惠蘭一直在悄悄看孩子,給孩子報奧數班給孩子悄悄買零食我很生氣,就找上門和她理論,她見着我,一下子也哭了,她說她孩子也沒了,就算將來抓住也要被槍斃,都是當媽的,就自己苦點兒,也不能讓孩子作難呀
張軟花眼睛紅紅的,她在抹着。
這是一對好人啊,後來琅琅就多了一個奶奶和爺爺,他們兩人有文化,也能教孩子,琅琅年年是三好學生,上小學初中,一直就是全校狀元,就我公公看着,也別提有多高興了
那你公公他知道這事嗎張軟花問,心想那肯定又是一場衝突。
知道也沒法子呀,建霆的兩個弟弟一直沒正經工作,不是在外面坑蒙拐騙,就是朝家裡老父親要錢,他也沒能力呀告了好多年,那些年我們都已經習慣警察上門了,一有上門,琅琅就喊爺爺,警察叔叔請你做客了
一個巨大的冷笑話,兩位婦人俱是含淚苦笑。
停了半晌,張軟花問着:那後來,爲什麼不告了
快十年沒消息了,再有心勁兒也要給磨光了,說起來,幾乎就是惠蘭嬸一直補貼着我們家裡我記得是陳家老二出事那一年,那個畜生欺負了一位高中女生出了事我公公一下子病倒了,連我也沒臉出去,那年公公單位正好集資買房子,要四萬塊錢,可公公工資本上連四百塊錢也不到我們還住在一中舊窯改造的公房裡,有天晚上,惠蘭嬸和向前叔,第一次來我們家裡了
這個也許是所有事情的關鍵,張軟花仔細傾聽着。
艾小楠閉着眼,長舒一口氣,似乎這些外人猜測紛紛的故事,從她的嘴裡吐出來,也是一種釋放,她平靜地說:我把孩子支走,讓她去隔壁做作業,惠蘭嬸和向前叔到了我公公的病牀前。有殺子之仇的兩家人,過了十年坐到一起了,難了這麼多年,我公公仍然放不下,把藥碗扔了,讓他們滾。
那他們呢張軟花很好奇那一幕,似乎是無法逆轉的。
他們沒走,他們帶來了錢,四萬塊,房錢我公公把錢扔到了地上,不要;然後向前叔撿起來,放好;公公又扔了,又撿起來;公公再扔的時候,惠蘭嬸拉住他了,直喊着老哥哥其實惠蘭嬸也苦啊,她說老哥你可以恨我們,可你別難爲這麼苦的兒媳呀,也別讓琅琅受罪呀,咱們兩家都沒兒子了,難道我比你們更好過點嗎
張軟花一下沒忍住,一下子抹着兩眼,淚如泉涌。
艾小楠抹着淚,眼睛裡甚至發亮着說着:他們三個老人一起哭了那畢竟是殺子之痛,我公公再豁達也放不下這十年的心結啊惠蘭嬸和向前叔也是有備而來的,我沒想到他們這次來不光是送錢,還送兒子
兒子張軟花下意識地道。
對,兒子,他把一個寫着地址的紙片交給了我公公,惠蘭嬸哭着說了,我現在知道我兒子在哪兒,就是這個地址,我們兩口子商量好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條命今天還給你了,我們不欠你什麼了。要是他能換回你兒子的命,能換回你的心寬你拿走吧
艾小楠道,流着淚的眼睛卻是異常地明亮,那幾乎是閃耀着一種讓人崇敬的光輝。張軟花聽到這裡,也已經是淚眼模糊,釋然地問了句其實已經知道結果的話:後來,陳老師沒有舉報他
沒有,直到他去世牀前站的是惠蘭嬸和向前叔,他把琅琅託付給惠蘭嬸了。艾小楠抹着淚,癡癡地看着張軟花。張軟花陪着她垂淚,無語地道:於是他們就通過你,給你根本不認識的人匯錢
嗯,我知道是武小磊。是我要辦的,他們不方便。艾小楠道。
姐呀,你糊塗啊,因爲這個,你會坐牢的。張軟花道。
妹子,那你說我該怎麼辦這麼一家好人,難道我把他們供出來武小磊該死,可他不能因爲我死啊。如果那樣的話,我女兒琅琅也不會原諒我的艾小楠號啕大哭着,半晌才擡頭,抽泣着問張軟花道,你還要逼問我武小磊的下落嗎
張軟花眼睛一酸,一側頭,抹着淚道:你別說了,我不問。
兩個女人就這麼相攜着,垂着淚,除了那個關鍵的下落,無話不談。
樓下的技偵黯黯地放下了耳麥,詢問失敗。他們心裡泛起與職業操守完全相悖的同情,似乎覺得眼前兩家人這個現狀,維持着就很好。
刑警隊裡,同步聽到結果的顧尚濤局長在默默地抽着煙,趙少龍進來彙報時,他苦笑着道了句不太難懂的話:我現在明白爲什麼這案子能擱淺十八年了。
是啊,連受害人都成包庇人,這麼有悖邏輯的事,誰可能預料
那詢問
停了吧。
可咱們前方的同志還在等着。
你負責通知一下,艾小楠暫時不能詢問,一切只能靠他們自己了。這事是心尖上的一顆毒瘤子啊,不切了它,就不知道還會生出多少事來。
顧尚濤黯然道,他已經狠不下心再下命令了,但他知道這種事不能姑息下去。趙少龍看着前一刻還逼着限期的局長,稍有不解。顧尚濤催着道:去吧,封隊命令解除,我們靠自己辦,讓大家都回家看看吧他們都要爲自己所做的事負責,我們也是。不用藏着掖着了,敞開來辦。
說罷,起身,顧局長稍有落寞地離開了。
封隊命令隨即解除,顧尚濤局長不得不尋求更高一層的支援,市技偵支隊受邀,派駐五名技偵人員攜帶設備,星夜馳往古寨縣,對已知的信息開始了重新分析梳理。
線索,可以中斷。職責,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