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裡的熱水,還在冒着熱氣。天空裡的雨水,正在降着盆裡的熱水的溫度。
蹲在鐵盆周圍的,都是剛纔送李校長的父親上山的人。在他們的衣服上,褲腳上,還寄生着許多的泥巴。
我慢步走近,我才發現,盆裡的水,已經變成了一盆渾濁的泥巴水。
“老師,就是這裡,我們這幾天都是待這哈洗的臉。”
小樹的臉上,充滿了笑容。他的笑容,是燦爛的,是無邪的,是善良的。在我們這個年齡階段的人的臉上,還留有像小樹這樣的笑容的人,屈指可數。
伴隨着年齡漸漸增大,我們的思想就會不受控制。它總是會在曾經的那些記憶中徘徊,它總是喜歡幻想,它總是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實。
“你沒有看到來我們村裡支教的老師啊?趕快點走開!快點走開!快點給老師讓哈道!”
“啊?哦……原來是……是支教的老師啊?我……我還以爲……老……老師,對……對不住了哈?我這眼睛被雨給擋到起了,冒有注意看,來……您這裡請,您到這裡洗……”
他的嘴角,掛滿了笑容。他有些爲難,他有些寒暄,他有些無地可留。
在他們的眼裡,我是一位了不起的教師,我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學生,我是一個矮小的姑娘。
這些都是他們所知道,他們所不知道的,是我身上的故事,是我們這羣支教老師身上的故事。
他們的這份熱情和客氣,突然之間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沒有回答他們,我有些手忙腳亂,我微笑着,我被小樹拉到了鐵盆的一邊。
這個位置,是剛纔那位大叔讓出來的。
“不……這……這……”
在我爲難的時候,他已經揹着我離開了,慌慌張張的。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他肯定還沒有洗好。
因爲我的出現,他把洗漱的這個位置留給了我。
“小樹,你還站到哪裡做啥?快點喊你們囔囔幫老師打盆乾淨的熱水來啊!”
“是嘛!這盆的水囊個髒,趕快去喊你們囔囔打盆乾淨的熱水來給老師洗臉!”
盆裡的水,確實很髒。但是,他們卻還在裡面洗手洗臉。
在盆的周圍,圍着五位大叔。在他們的手裡,都拿着一張顏色各異的帕子。盆裡的水雖然非常渾濁,但他們依然還是在洗臉。
我靜靜地站在盆的邊緣,他們認爲我融不進他們的這個圈子。在他們的眼裡,他們肯定覺得我是從大城市裡來的,從來不會洗這麼髒的水。
髒嗎?確實很髒,因爲盆底全是泥巴。
“沒……沒事……沒事……”
我拿出了洗臉的帕子,我把帕子放進了盆裡,嘩嘩的幾下子,我就把帕子從盆裡拿了出來。接着再用力一擰,我的帕子變成了淺黃色。
從帕子裡溢出來的水,也是淺黃色的。經過了一番擦拭,我的臉,就這樣洗好了。這是我第一次在麥子村洗臉,只是在我放帕子的時候,他們的眼神嚇到了我。
他們五個人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定住了,他們的身體,突然之間變得十分地僵硬,他們的那雙善良的眼神,全都盯在了我的身上。
在我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五棵千年的古樹,彷彿屹立着五座巍峨的大山,他們手中的帕子,在他們的手裡晃盪,堅守,屹立不倒。
空中的雨滴,雖然變小了,但還是在下着,還是在纏綿着。小樹沒有跑進屋,他站在我的旁邊,他的嘴角,沒有笑容。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和麥子村裡的人沒有什麼區別,所以他們用不着以那種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用泥巴水洗臉,在我的經歷裡,這根本不算什麼。我記得在小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洗臉”二字的意思是什麼。
那個時候,我連一張洗臉的帕子也沒有。
在他們的疑惑中,我拿出了刷牙的東西,我在水龍頭接了水之後,我就離開了這盆看似渾濁,卻充滿了善良的水。
我來到了房屋的邊上,在這個地方,沒有其他人,就只有我和小樹。
小樹好像很喜歡和我在一起,他只是跟在我的旁邊,他只是靜靜地瞪着我,他沒有說話,他僅僅只是蹲在那裡兩眼望着我。
在刷牙的時候,我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了一些熟悉的東西。不!那不是東西,那是回憶,那是活生生的記憶。
之前暑假去山西的一個山村裡支教的時候,那裡的孩子和我小時候一樣,根本不知道牙刷是什麼,牙膏是什麼。
在那些孩子的思想裡,像牙膏和牙刷這些東西,他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在他們的認知裡,根本不知道有“刷牙”二字的存在。
但是在我的生活裡,我早上要刷一次牙,晚上也要刷一次牙。
難道麥子村裡的這些孩子也和他們一樣嗎?這裡和稻穀鎮的距離,並不是很遠。應該是我想多了,我的思想裡,不應該產生這個莫名的猜想。
小樹的穿着,比較普通,和昨晚一樣,在他的衣服上,除了一些泥巴,除了一些補丁,除了褲腳被打溼了,都還好。
收拾好手中的洗漱用品,我的肚子已經在咕咕咕地掙扎了。
我知道,它餓了。靜靜地聆聽着正在風中游蕩着的雨聲,山裡終究還是要比城市裡安靜許多。
現在的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環境。安靜,自由,無慾。
拾起思想裡的那些追逐,我又回到了這個裝滿了泥巴的盆的邊緣,我在看着站在地裡準備吃飯的人。
他們都撐着一把破舊的傘,有的是三個人躲在一把傘的下面。
天空裡的雨,並不大,它們像一粒粒柔軟的白米飯,它們在眷顧着麥子村裡的老人、婦女和孩子。
在麥子村裡,就只有這麼些人。其中最多的,還是老年人和婦女。
除此之外,就只有孩子了。在飯桌的邊上,沒有打傘的,都是孩子。
麥子村裡的孩子,是不怕雨的,不管雨再怎麼地大,他們都不需要雨傘。
毛茸茸的細雨,伴隨着白髮老頭的離開,已經越來越小,越來越細,越來越長。
“韓老師,原來你在這裡啊?我到處找你,快點來……快點來這邊吃飯,她們就在等你了!”
從我的身後,傳來了秦老師的聲音,原來她在找我。
我轉過頭去,秦老師靜靜地站在那裡,在她的臉上,我好想看到了一些蒼老。
她還這麼的年輕,但是她的那張臉,已經變得焦黃。
這是我昨晚所沒有發現的。
我點了點頭,我拉着小樹的手,我們跟着秦老師的步伐,往着房屋的方向走了過去。
那是我們昨晚吃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