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原原要去讀書,荒妹肯定是不會跟他走了,不管他考上考不上,他得如實告訴她了,他不能欺騙她,甚至他還要當面跟她說,他要保護她一輩子,從小就那樣,現在也是,並且她奶奶也走了,不管她了,他更不能拋棄她,即是他能考上學校,他也不會變心,海枯石爛。
這句話在心裡想着挺簡單,只要一跟荒妹見面就說不出來了,原因是他覺得自己已經配不上荒妹了,他是個被學校開除過的,他感到很自卑,即是他還會去念書,也不等於就能考上。
他決定這句話還是放一放吧,到開學的那一天跟她說也不遲。
“父親不讓我去念書了,不是我不去的。” 荒妹說。她還怕黃原原埋怨她不聽話輟學了。
她是班裡的班委,她知道她在學習上沒有多大壓力,若是操心的話,她有把握能考上,可是黃原原出了這事,對她的打擊很大,她就是不想再考什麼學校了,那樣她就失去黃原原了。
“不念不念吧,那裡也是生活,若不是國家有了政策,我們不是一樣在農村嗎,那些城裡來的大學生還在農村呢。”黃原原安慰她。
他們小隊就有一個天津來的大學生賴英男,是上山下鄉那會的插隊知青,其他學生都陸續走了,就她嫁給了支書。
“我出去看看吧,也許回來到隊裡掙工分,也許……”
“憑管你去那裡吧,我是出不去了。”荒妹眼裡噙滿了淚水。
黃原原到了市裡,楊思凡已經接到錄取通知報到走了,她是想等着他回來的,走時她給他寫了一封信交給母親。
他隨後拆開信看,上面只寫着一行字:“原,我走了,來不及見你了,我在這面等你,你在那面努力,明年見,不見不散。愛你的凡。”
黃原原閉上了眼睛,他在享受着這一刻讓他衝動的那份從空中飄來的愛意,那個頭上翹着兩條短刷子,走起來一抖一抖的,嘴邊時常掛着俏皮中帶有微笑的楊思凡。
這一切都是幻影,都將在瞬間過去。已經背離了軌道的兩隻雛鷹只能是越飛越遠,不可能再折回來。
六中的校門給他敞開着,十六班的教師也正在歡迎他的到來,班主任還是秦小芸,她也許是專門爲了他才自報奮勇擔任十六班的班主任的,因爲就是黃原原在那短暫的時間裡爲她的十二班掙了一口氣,也讓她這個剛剛入教就帶上了畢業班的新老師娃娃揚眉吐氣了。
在教導處登記的時候,主任忽然跟秦小芸悄悄說了句什麼,只見她臉色驟然一下子變了,好長時間她才從朦朧中回過神來看着黃原原。
黃原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見秦小芸開口,便問:“怎麼了秦老師?”
“市裡不收農村來的複習生了,從哪來到那去,你還得返回本縣去,那裡也是按分數招生的,你的分數會有複習班搶走的。真是的,上面的政策也是太擾人,一會兒一個樣。”秦小芸道。
黃原原發現秦老師眼睛裡面也是噙滿了淚水,她是覺得她跟他說了過頭話了?她對他的複習可是上了心的,他能感覺出來。爲了他她寧願再帶十六班畢業班。
秦小芸的心一下涼了半截,但是她馬上就冷靜下來,親自到六中校長那裡詢問黃原原下一步該如何走下去。
校長說:“這就是一時的規定,不耽誤學生們複習的事,他可以到本縣任何一個學校複習,他的分數成績在全市都能查出來,我們再給他開個證明。沒事的。”
秦小芸親自將黃原原送到縣城,分手時她問:“你計劃到那個學校複習?”
“我回去看看再定吧。”
“你一定要複習,不敢放棄了。”秦小芸囑咐他。
臨走秦小芸又跟他說:“我已經瞭解了你的事情了,那是你太老實了,不,是太誠實了,我相信你以後不會再做錯事了,這個教訓足夠了。”
瞭解我了?黃原原一時還沒有明白了這句話,他發現秦老師的眼裡仍舊噙着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下來。她哭了,他不知道怎麼樣過去安慰她,她畢竟是他的班主任。
回到家黃原原徑直去找了希老師,是希老師介紹他到市裡六中的,他還有點不好意思見他,他覺得自己給希老師敗興了,可是硬着頭皮也得去,這就像一道必過的關口。
希老師早知道他的分數了,他不但沒有埋怨他,還安慰他說:“這真是命運不濟呀,要不是應屆生只能考大學,總能上個重點中專,你還是有實力啊孩子。”
黃原原木然地點點頭。
“你還是上縣城複習吧,那裡的環境好,我給你寫一封信,有個趙老師我認識,他就帶複習班。”希老師道。“再複習一年,也就是三百六十六天的事。堅持一下,終會成功。”
黃原原後悔沒有跟荒妹說一下,這可是又重返自己家了,他在縣城複習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荒妹的耳朵裡,不過他心裡有底,即是他考上也會把荒妹當做自家人的。
被子已經送到學校了,就差到街上買一個大碗了。
他跟荒妹在一起的時候,他打飯就換了一個盆子,盆子比碗大。開始他用的也是碗,後來荒妹把自己打來的那份飯經常會給他分一些,女生比男生少吃,有時候女生吃不了自己的那一份就浪費了。
現在沒有人給他分飯吃了,就買一個大碗就行。
忽然從他對面過來一個騎着自行車的同學,是他在七七屆高中班的,叫皮蛋,正名叫劉少華,他畢業後就沒有複習,在班上是個搗蛋鬼。
他騎着車老遠就跟他打招呼,到了他跟前急急忙忙從車上下來,說是讓他給他看會兒車,他急着去上個茅房,從茅房回來聊。
黃原原嗯一聲就將車接住了,那個劉少華給了他車鑰匙就匆匆走了。
還是輛新車,天津飛鴿牌的。
不大一會從他身邊過來兩位民警,前面有一個年輕女子,氣喘宇宇的,黃原原正在那裡擺弄欣賞那輛車子,他長這麼大還沒有騎過這嶄新的名牌車。在市裡上學,他是在市場上買了一輛六成新的永久車。
那婦女見到黃原原就不走了,對兩個民警說:“就是他。”
黃原原莫名其妙地被警察帶走了。
原來那個劉少華在城裡倒騰二手自行車,便宜收上賣給市裡舊貨市場,掙個差價,時間長了,手腳不乾淨了,學會了偷車,一本萬利。
這輛飛鴿車就是他偷人家的被發現了,騎車就跑,正巧碰到黃原原,想來個今蟬蛻殼。
那婦女是不認人專認自己的車。
黃原原到了派出所,一時也說不清了,還是個人贓並獲,他上哪裡去找那個劉少華?
慄堂人回到村上正趕上隊裡分地。
村上開始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按人口將土地、牲畜全部分到家戶。
慄堂人是剛剛畢業的高中生,在村上算是文化人,他跟艾方、荒妹都被大隊部抽到了分地小組,大隊記工分。
大隊支部書記王耀虎是從文化革命前就在任的,七〇年天津插隊學生來村上,裡面有個學生賴英男就嫁給了他,在當時是一件新鮮事,還上了報紙,那纔是紮根農村幹革命的先鋒。
王耀虎當年敢闖敢幹,在大隊擔任民兵營長,還是“農校”的學生。
現在雖然恢復高考了,可是真正考上的還是少數,到農村幹革命的青年人還是佔多數,這土地要下戶了,牲口農具也歸了個人,沒有人領導你掙工分了,沒有人準時敲那口大鐘吆喝你起牀出工了,涉世未深的青年人有了一種失落感,就像襁褓中的孩子忽然離開了母親的懷抱一樣。
離開了集體的管理,這土地還會長出碧綠碧綠的莊稼來嗎?
分地的時候,按照土地的產量、人口進行登記,然後立賬,計算出每人平均多少地,再按家庭的大小進行合理丈量出來,接下來就每戶進行抓鬮,誰抓到那一塊就屬於誰家的。
牲畜和農具也是抓鬮分的,但是跟分地不一樣,不會平均每家都有,就以作價爲標準,凡願意要牲口和農具的實行抓鬮,誰家抓住算誰家的。
最後按集體賬面上的勞動工分進行均衡分配,抓鬮抓上牲畜和農具的,賬面上有錢(勞動日工分)的就在賬上算,沒有錢的就出錢或找勞力多的餘錢戶家庭擔保劃撥。
黃原原家裡的勞力多,是餘錢戶,在分生產資料農具的時候,犁、耬、耮、耙、小平車都分到了,還抓鬮抓了一頭騾子。
黃原原的父親在農業社就是一個種地行家,趕車拉犁樣樣精通。雖然地是下戶了,可是啥也有了,比上在集體的時候各種工具還富裕,還得心應手。
荒妹家是隊上的欠款戶,按說她父親黃其山一個勞力若是好好上工也不會欠下隊裡的錢,問題是他比較懶惰,經常是曠工請假。荒妹唸書的學費都是奶奶在的時候餵雞餵豬攢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