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到天明,等醒來時,已經清晨。
卜積德在遠處望着我,道,今日就要處決了,昨天你還能睡得鼾聲四起,心像你這麼寬的人,我真是第一次見,在下服氣了!
我說你放心,今天我死不了。
卜積德問,哦?難道你還能改變天意和命運?
我說這個改不了,不過銀子可以改變人的主意。實不相瞞,我的好兄弟爲了救我,已經花了幾萬兩銀子了。
沒多久,有牢頭端着一個食盒進來道,蘇猶在,起來吃飯了。
衆人紛紛讓開。
我常在公門之中,自然知道,這頓飯是行刑前的斷頭飯。按照大明律,死囚犯臨死之前這頓飯,標準爲五貫錢,不過,這筆撥款層層盤剝,到了實際層面,也不過是“白飯一碗,素菜一碗,生肉一片,濁酒一壺”而已。
民間有傳說,人死之後要去奈何橋,奈何橋頭有惡犬,你去奈何橋時候將這塊生肉丟給惡狗,才能過去投胎。
食盒擺在我面前,牢頭道,這是你最後一頓飯了,吃好喝好,趕緊上路!
我望着食盒,沒有動筷子。
卜積德跟衆人道,看到沒,以前多麼威風的一個人,到頭來還不是怕死?連斷頭飯都吃不下了。
牢頭問,你怎麼不吃?
我撇撇嘴,道,太素了,沒法吃!朝廷給的標準是五兩銀子,你們就拿這些東西糊弄我?你們也太不把大明律放在眼中了吧?信不信等會行刑時,我當着衆人面揭發你們?
那牢頭不滿道,這五兩銀子,京城下來抽二兩,知府大人抽一兩,諸葛大人抽一兩,大掌房抽五錢,我就五錢銀子,辦你這頓飯用兩錢,落手裡就三錢,有的吃就不錯了,你還想挑三揀四?
我說這是你們的事,你若不按我要求來辦,等監斬大人問我臨終遺言時,我就說你們伙食不好!
那牢頭生怕出事,連說,好,你想吃什麼?我來給你辦。
我說滿漢全席!
牢頭道,這套菜得等你下輩子投胎到大清朝才能吃。
那就來個全家桶吧!
牢頭說,你要求還挺多的,不過看在你最後一頓飯,我答應你。
沒過多久,牢頭一家老小,老婆孩子一起拎着一個木桶,裡面放着殺豬菜等亂燉,擡了過來。
我說這是什麼?
牢頭道,連我八十歲老孃都來了,全家就這些人了,你還想怎得?
我說算了,就放在這裡吧。
轉身招呼卜積德等衆人,道,昨天兄弟出手有點重,真是對不住了,這樣子,今天略備了一些薄酒賤菜,正所謂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大家一起來吃吧!
這些人哪裡敢吃,連忙後退,卜積德擺手道,蘇大人客氣啦,我們昨天剛吃過飯,不餓,不餓!
我搖了搖頭,說了句可惜了。
酒足飯飽,我正準備睡覺,又來了幾個差人,給我銬上鎖鏈,我說等我先睡個回籠覺。
差人冷冷道,今日午時三刻處斬,上午給你安排的節目是遊街示衆!
我心中一涼,這下要糟糕。
幾個人不容我分說,將我押上了囚車。我試圖運內力衝開,然而謝君衍在我身上施展的禁制太過於厲害,我竟沒有絲毫辦法。這謝君衍爲了逼我入夥,竟然使出這種計策,讓我心中生怒。
一輛黑色的囚車緩緩從六扇門大牢內駛出,前後左右都是官兵看守,有人在前面敲鑼開道,大意是說我私通倭寇,殘害忠良云云,然後喊道,打倒牛鬼蛇神!
衆人也紛紛叫喊,打倒牛鬼蛇神!
我怎會認罪,胸中一口氣撐着,昂着頭,絲毫不怯,與周圍人對視。
有個娃兒嚇得哇哇大哭,抱娃的夫人大怒,拿起一個雞蛋就讓我扔了過來,我頭一偏,躲了過去。
我說,謝謝這位大娘打賞的雞蛋,小禮物再來一波。
一時間,白菜幫子、西紅柿、雞蛋紛紛向我扔了過來,弄得我一臉狼狽,我都漠然承受下來,心中卻一片悲涼。
這就是秦三觀讓我繼承衣鉢,要替他守護的人間啊。
黑白不辨、是非不分、忠奸不明,這些人被輿論左右了思想,卻偏偏又自認爲很聰明,看透了事實,而他們作出的一切決定都是英明無比的。
可是他們卻不知道,再過一個月,八月十五中秋節,正是三百年不遇的紅月。
他們更不知道,秦三觀在冥山左右支拙,力不從心,冥界之人正在蠢蠢欲動,要入侵這個人間。
如今,他們卻爲抓到一個“私通倭寇”的賊人而沾沾自喜,彷彿將所有的怨氣和怒氣,都衝着我撒了過來。
而我,不過是在人間長大的一個冥界之人。耳畔響起了謝君衍的聲音,爲了這羣人,值得嘛?
隨着討伐聲淹沒了我,我心中卻無比堅定起來,人世間有我的愛人、朋友、師父,還有我留下的痕跡,這一點,從來、也將永遠不會改變。
有個虯髯大漢靠近了我,雖然形容發生了大變樣,但我一眼就看出這是張幼謙喬裝打扮的。
張幼謙傳音道,老蘇,你放心,今日之事,我已經安排妥當,等晚上給你擺酒慶功!
我說慶個屁功,先給我準備好洗澡水,老子身上臭死了。有差役用無情棍驅趕張幼謙,說,閒人勿靠近。
繞金陵一圈後,回到了法場。
金陵法場有兩個,起先那個在雨花臺,大明建國時,張九四的大周軍與明軍大戰,被俘虜了三萬人,太祖皇帝一聲令下, 三萬人在雨花臺被斬首,雨花臺血流成河,連石頭都是紅色的。後來朝廷嫌此處陰氣太重,將法場改成了正陽門外。
若是尋常處決,並沒有那麼多百姓圍觀,然而今日處決之前先行遊街,結果金陵城內萬人空巷,紛紛擠到了正陽門。
法場早已搭好,由於我是屬於江湖司官員,若要按正常程序審判,有胡宗憲爲例,沒有個一年半載,恐怕難以定論。
所以我很奇怪,爲何從抓住我到問斬,只用了幾天時間?就連審問,也是在我昏迷之中進行的。
這種事情,金陵知府宋海泉、金陵守備白有才也沒有權限給我定罪,難道朝廷之中有人想讓我死?
我擡頭,看到監斬臺上有三把椅子,其中兩把分別坐着宋海泉與白有才,另外一把空着。這把空着的椅子,一般也不做人,民間傳說是這把椅子是留給閻王爺坐的。
諸葛燒餅坐在二人下手,一臉悠然的望着我。
我被五花大綁,押到斷頭臺上,那劊子手身形矮小瘦弱,渾身肉不到百斤,難道這就是金陵城鼎鼎大名的劊子手金刀劉百戶?
此人在金陵也算是傳說了,他祖上就是幹這一行的,尤其是祖傳的一手凌遲刀法,可殺人三千六百刀而人不死。當年太祖開國時,殺了一些大臣,其中操刀的就是他家先祖。若不是有違人道,都可以進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了。
只是,這種人有損天道,這金刀劉家世代單傳,而且活不過五十歲,這也算一種報應了吧。
張幼謙前幾日給他塞了銀子,今日他當然殺不了我,這也算積德行善了。
我見劊子手渾身發抖,心說不應該啊,於是安慰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刀劉百戶吧?沒事,別緊張,對了,前天有人給你送了一萬兩銀子,那就是我朋友。
劊子手道,閣下認錯人了,我不是劉百戶,我姓田!
我腦袋一懵,說,金陵城不是隻有一個劊子手,金刀劉百戶嘛?
劊子手說,你說得不錯,不過昨天劉百戶被調到了松江府去培訓凌遲刀法去了,所以臨時派我前來頂包。
我哦了一聲,心說壞了,不過仍問道,那閣下以前是從事哪個行當?
“劊子手”道,我在菜市口東頭的田記肉鋪殺豬。
跟我聊了一會兒,他膽怯之意逐漸消去,話也多了起來,說你是我第一個客戶,你別怕,一會兒我會很溫柔的,讓你多活一會兒。
我說你變態嘛,這玩意兒講究快刀快手,你可別拿殺豬那一套來對付我。
田屠戶說,那不行啊,我得先給你放血啊。說着,從懷中取出了幾個饅頭,我說我不餓。
田屠戶道,你以爲是給你吃的呢,做夢吧。等會兒用殺你,用你的血來蘸饅頭,做成血饅頭,能治肺癆!
我說哪有的事,你這是封建迷信!
田屠戶道,我管他迷信不迷信,有人出錢買,我就去做,你倒給我說說什麼不是迷信?
我耐心道,從昨天到現在,我喝了三杯鶴頂紅,別人若要吃了我的血做成的饅頭,必然會中毒而死,從生物學上講,這種現象叫做富集效應。
日晷逐漸指向午時二刻,開始有人來念我罪名,跟上午遊街時所說差不多,唸完之後,那人喊道,吉時已到!
我怒道,殺個頭,又不是成親,還挑什麼時辰?你看日晷,還有一刻鐘哩!
諸葛燒餅道,早死早上路,早死早投胎,免得黃泉路上堵車。
時辰到!
宋海泉將斬令扔下,斬令火籤上寫着人名、出身、罪名及對這一生的簡單總結,相當於去陰間的一份簡歷,這火籤一扔,就相當於人間少了一條性命,將來做鬼,拿着這個火籤去投胎時,閻王爺會酌情考慮的。
田屠戶將饅頭放在我身前,用手摸了摸我脖子,然後喝了一口酒,緩緩舉起了大刀。
我只覺得脖頸發涼,心說張幼謙你要是再不出手,老子今天晚上做鬼也饒不了你。
我感覺到了危機,沉睡的星宿海開始有所感應,一道暖流從那塌縮的星宿海內溢出,在體內大小週天開始運行。
諸葛燒餅道:行刑!
我喊道,等等!
你有話說?
我說我想理個髮!
諸葛燒餅道,等你死了,收斂時候我會給你請個師傅。速速動手!
我又道,等等!
諸葛燒餅不悅,又想幹嘛?
我大聲道,諸葛燒餅在城東李子衚衕養着一個小三,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叫諸葛武侯!
諸葛燒餅勃然大怒,動手!
那田屠戶將大刀舉起,說了句得令,正要劈下,就聽到噗通一聲,仰面倒在了地上。
打中他額頭的,是一根金針。
就聽到逍遙二仙大喊,有人劫法場嘍!
話音剛落,兩人就衝進了看守的官兵之中,雙手連翻,轉眼殺了七八人,來到我身前。
諸葛燒餅見狀,連喊,來人!
衆官兵退去,卻見黑壓壓一片,四周盡是江湖中人,這些人有的是金陵武林,還有幾大門派的人馬。
這些江湖人,不是方纔那些官兵所能匹敵,其中不乏通象境的高手。
諸葛燒餅掌管江湖司,竟調來了大隊人馬,埋伏在這裡,而他的目的,正是爲了引出張幼謙與幽冥教,將他們一網打盡。
不消說,這也是謝君衍安排的。
逍遙二仙殺紅了眼,卻也不管,左突右閃,見到衆人圍攻,也不救我,左突右閃,又殺入衆人之中。這二老武功本來就高,而且精通聯手搏殺技,竟將江湖上各路高手殺得連連後退。
衆人也不管我,開始對逍遙二老圍追堵截,兩人邊戰邊向遠處略去,吸引開了衆人注意力。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閃至,卻是徐若男飄然而至。她手中拿的,正是徐開山那把天刀,隨手將我腳鐐打開。
我說終於等到你了。
徐若男微微一笑,說,先活着衝出去再說吧。
話音剛落,數十支箭向我們這邊呼嘯而至,徐若男臉色一冷,袖中青菱射出,將這些箭收入袖中,反手甩出。
噗噗噗!
十幾名弓箭手中箭倒地,生死不知。
徐若男攙扶着我,有逍遙二老開路,自己手中金針隨手拋射,逐漸殺出個重圍。
正陽門外,血流成河。
衆百姓哪裡見過這等場面,嚇得紛紛逃竄,就在此時,忽然聽到張幼謙道,財神到!
只見漫天飛雨,一片片銀葉子閃閃發光,向衆人撒了出去。
方纔還心生去意的百姓,見到真金白銀,也顧不得逃命,竟開始紛紛搶了起來。
三匹快馬奔至,我與徐若男共乘一騎,張幼謙獨乘一騎,逍遙二老也奪馬而上。
張幼謙一路撒錢,將衆追兵隔在了身後。
(PS:昨天更新太晚,瞌睡連連,導致上一章的錯別字太多,已經修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