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烏市市委書記趙政策在常務副市長高風的陪同下。來到了金絲紡織廠視察。
紡織廠的廠長王長明是個黑臉中年人,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微微彎曲着的身子顯露出他略微的恭謹與緊張。
可即便如此,王長明的個子仍然比趙政策高,這也讓趙政策覺得很是不舒服。這倒並不是因爲趙政策有什麼想法,而是這些年一直高高在上,習慣了高高在上,現在一見到需要自己仰着臉說話的人,心裡就會有些不痛快。
所以,在官場上,有很多人說長得太高並不是件什麼好事情。相反,人個子矮些在官場上佔有一些優勢。或許,這道理有些牽強,但是在官場上偏偏有很多人信這個理。
王長明可能也明白這個道理,因此每次領導接見的時候他都儘可能把自己的腰彎得更低一些,以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謙恭一些。
“趙書記,歡迎您來紡織廠視察指導工作。”王長明一臉討好的笑容。
“長明同志,你這話和這掛着的橫幅上面寫的一模一樣嘛?”趙政策呵呵一笑,打趣道,“是不是每個領導來視察,你都是這句話啊。”
“趙書記。您請。”王長明訕笑了兩聲,“我們紡織廠的全體黨員幹部都在會議室裡,等着您做指示精神。”
“不用了。”趙政策擺了擺手,“我想先去車間看看。”
王長明嘴巴蠕動着,還想說點什麼,卻被站在趙政策旁邊的常務副市長高風一瞪眼,把想說的話給吞了下去。
趙政策自從踏入官場開始,就非常關注國有企業的改制問題。因此,趙政策對企業管理方面其實算是很有研究的。
之所以想先參觀一下生產車間,也就是想看看紡織廠的本身運作有沒有問題。
在生產車間,趙政策特意摸了摸車間的生產設備,發現設備都還比較新,而且保養得不錯。車間的生產也算緊緊有條,在國有企業當中,還算是管理水平比較高的了。
“車間做得不錯嘛。”趙政策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讓車間主管心裡一鬆,卻讓王長明心頭一緊。
“知道趙書記您要來視察工作,我們特意搞了大掃除,進行了整頓。”王長明趕緊說道,“平時廠裡都沒有什麼訂單,經常停工整頓。”
“是嗎?”趙政策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我今天也就是過來看看,很好,很好,大家都辛苦了。”
說完,趙政策很是和藹地和紡織廠的職工們告別。王長明自然是很殷勤地把前來的視察的市領導送上了車,直到車隊都已經不見了蹤影才返回。
“廠長。趙書記還真是辦實事的人,親自去我們車間參觀呢。”被肯定的車間主管樂呵呵地說着。
“嗯。”王長明點了點頭,“做得不錯。”
晚上,王長明家裡聚集了紡織廠五個高層管理人員,一起抽着悶煙,研究對策。
“廠長,我看趙書記是不想讓廠子承包給我們。”負責技術的副廠長侯保全沉聲說道,“他一看就是個懂企業管理的內行,我見他很是仔細地查看了機器設備的關鍵部位,對整個生產線好像也看得挺仔細地。”
“是啊。”負責銷售的劉大陽馬上接話道,“這些年進車間視察的領導也不少,不過都是走馬觀花,從來沒有哪個領導像趙書記這麼仔細的。”
“那你們的意思是?”王長明禁不住皺了皺眉頭,問了一聲。
“廠長,我看市裡不會把廠子承包給我們管理層了。”侯保全又嘀咕了一聲。
“你什麼時候見過國有企業承包給工廠的管理層?”王長明沒好氣地說道,“只要廠裡實行改制,廠子最終還不是我們的?”
“我們最大的對手是泰達貿易集團的謝仲夏,不是別人。”劉大陽苦笑了一聲,“只要廠子不賣給泰達集團,什麼事情都好說。廠長,我們一定要想辦法。絕對不能讓政府把廠子賣給泰達集團。”
“趙政策這個人不簡單,我有一定程度的瞭解。在他的眼裡,可沒有什麼國有企業和私營企業之區別,只要他認爲怎麼樣能把企業搞上去,他就會採取什麼樣的辦法。”王長明沉聲說道,“這是個不按慣例出牌的人,我們無法摸透。”
“管他怎麼樣呢?”負責財務的姚清泉撇了撇嘴,“我們的財務賬面一直在虧損,我看政府早就不耐煩,一直想撂挑子,可又怕出事情,這才每年給我們廠子補一些錢。”
“保全啊。”王長明冷冷一笑,“你和下面的職工關係比較好,想辦法讓一些職工鬧騰起來,一起反對泰達集團的收購。”
“好,我明天就組織一些職工聯名簽字,到市信訪辦去。”侯保全嘿嘿一笑,“讓這些領導也忙乎一陣子。”
“明天不行。”王長明沉聲說道,“在政府的決定還沒有明確之前,我們必須保持和政府之間的良好關係,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走這一步險棋的。再說,現在臨近年關,要是鬧出什麼動靜來,市裡這些頭頭們肯定饒不了我們,非拿我們開刀不可。”
“那什麼時候開始動手?”侯保全就問道。
“等我先去趙書記那裡探探風聲再說吧。”王長明笑着回答,“馮文丘市長那裡倒不需要太擔心,他反正是不管我們紡織廠的死活。”
也許在這個問題上王長明和趙政策的觀點是一樣的。
回到市委,趙政策主動邀請高風去自己辦公室坐一坐。高風因爲是常務副市長。怕市長馮文丘多心,有所顧忌。趙政策可沒有這個顧忌,甚至從某種程度上希望市長和常務副市長之間的關係能夠複雜一些。當然,這只是在權力分配上面,而不是在具體工作的爭執上面。
政治講究平衡,趙政策隨着職位越來越高,對這句話的理解也是越來越透徹。作爲市委書記,如果不能讓市裡的頭頭們權力均衡一些,是有些不太好控制。
因此,趙政策決定每個月都要主動邀請高風這個常務副市長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一坐。
“老高,對紡織廠的事情,你怎麼看?”趙政策笑呵呵地招呼秘書給高風沏茶,並遞了支香菸給高風,纔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書記,您是指?”高風微微一愣,確認了一下。
“是這樣的。”趙政策略微一沉吟,就笑着解釋說,“我總覺得這個紡織廠有些怪怪的,和我以前所見到的面臨倒閉的國有企業都有些不同,就想聽聽你的看法。”
“書記,您是不是有什麼發現?”高風苦笑了一聲,“我還真沒看出什麼來,不過。紡織廠的經營看起來沒什麼問題。”
隨即高風反應了過來:“哦,對,不對。既然紡織廠的經營沒有問題,怎麼會虧損這麼嚴重呢。”
“老高,我今天在車間裡特意看了看生產設備,都是八成新的設備。”趙政策的手指在茶几上輕輕敲着,眉頭略微皺了起來,“車間的管理好像也沒有問題。從這個方面來看,企業的生產經營方面應該問題不大。”
頓了頓,趙政策繼續說道:“另外,紡織廠的產品基本上是通過泰達公司銷售到國際市場。我看了下有關報表。發現價格都不錯,市場也不錯,訂單方面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書記,您這麼一說,還真是很奇怪。”高風想了想,馬上附和說,“這個王長明在搞什麼鬼,訂單沒有問題,生產也沒有問題,廠子的情形卻是越來越糟糕。”
“老高,馮市長對這個紡織廠的處置是什麼想法?”趙政策就笑着問了一句。
“馮市長好像也沒有什麼明確的態度,紡織廠進行改制或者被其他企業收購,他好像都沒有意見。”高風苦笑了一聲,“紡織廠等幾個國營企業的改制工作一直是我在負責,馮市長基本上不過問,只是在市長工作會議上簡單討論一下。”
“哦。”趙政策的眉頭禁不住又皺了起來,“什麼態度都沒有?”
事實上,這也正是趙政策最納悶的地方。馮文丘能夠屈任市長,趙政策可不認爲馮文丘是因爲道德高尚,爲了大局而甘願輔助自己在特區開展工作。
市長戚染成是被迫離開烏山市這個舞臺的,市委書記馮文丘先前是想利用戚染成這杆槍,後來覺得苗頭不對,才改爲屈就市長職位。對這一點,趙政策心裡非常清楚。
趙政策基本上可以確定,馮文丘之所以不願意離開烏山市,那是因爲這裡還有馮文丘放不下的東西。
據內部消息,省紀委正在對烏山市的原任市長戚染成進行調查,因爲戚染成在烏山市任職市長期間,存在重大的經濟問題。
可戚染成出了這麼大的問題,一起搭班子的市委書記馮文丘卻沒有一點動靜,這本身就非常不正常。再說,馮文丘和戚染成搭班子多年,戚染成掉進了泥潭,馮文丘能夠做到一塵不染嗎?
因此,對馮文丘,趙政策是很警惕,也挺上心的。作爲市委書記。趙政策認爲自己有義務確保領導班子的純潔!
得知戚染成有重大經濟問題後,馬風謠曾經建議把手頭的一些調查證據材料交給省紀委,卻被趙政策給否決了。
戚染成有問題是該受到懲罰,但趙政策並不認爲自己該去充當一個衛道士的角色。以趙政策的身份和立場,去做這個事情其實並不合適。
充當這麼一個揭發者與衛道士並存的角色,對於趙政策在仕途上的發展特別是在人脈關係的搭建上面,是不利的。道理很簡單,任何一個官員幹部都不喜歡檢舉者,這是肯定的。
在官場上,有很多不成文的潛規則。比如,懲辦違紀違法的幹部應該由專門的紀檢或者政法部門來執行。其他的如果確實要去踩別人一腳,通常都是在兩者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或者本身就是敵對狀態下發生的。
而趙政策和戚染成之間的關係,以往根本沒有任何交集。在此之前,趙政策是黑山市的市委書記,而戚染成是烏山市的市長。兩個人之間從來就沒有共事過,也就談不上有什麼矛盾與瓜葛。甚至,趙政策和戚染成連繼任者的關係都談不上!
可以這麼說,趙政策和戚染成是毫無關係的。
正因爲這樣,趙政策又不是紀檢幹部,一上任就把戚染成給往死裡逼,是有違於潛規則的。
趙政策很反感這種潛規則,但是,趙政策同時對這種潛規則也有些忌諱。在任何一個環境下,如何完全忽視潛規則,也許自己就會成爲千夫所指的對象,繼而寸步難行,仇敵遍天下,危機四伏。
上次回京城,趙老爺子也特意提到這個問題,就讓趙政策更加不得不重視了。
得知省紀委正在調查戚染成,趙政策鬆了一口氣,馬上就讓馬風謠停止對戚染成違法亂紀行爲證據的搜索。
在趙政策看來,像戚染成這種犯了經濟問題的官員幹部,政治生命已經徹底結束。至於判幾年監禁,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多,都不是自己該操心的事情。
對於戚染成的事情趙政策可以放任不管,可要是市長馮文丘有經濟問題,那趙政策可要好好管一管了。這一點都不奇怪,要是市長馮文丘出了問題,趙政策卻是被問一問三不知,作爲市委書記,要承擔失察的領導責任的。
高風說馮文丘在國營企業改制方面基本上放手讓他去做,趙政策並沒有因此而放鬆,反而更加警惕。在官場上,這種欲擒故縱的把式時常可以見到,也是一個成熟的政客經常採用的策略之一。
這個問題很好理解。如果馮文丘對紡織廠的事情很看重,現在按兵不動是很有好處的。反正是常務副市長高風在處理這個工作,無論工作進展得怎麼樣,高風都必須向自己這個直接領導彙報,馮文丘根本不用擔心高風擅自進行處理。
像紡織廠這樣幾千職工的國有企業改制或者被收購,沒有哪個人敢隨即私自決定,通常都是集體形成決議。
這樣,如果高風的處理方法符合馮文丘的心思,不管是改制還是收購,只要符合馮文丘的利益,馮文丘自然是極力贊同,放任高風去處理,即便出了什麼問題,也有高風再前面頂着。
可要是高風的處置方法不符合馮文丘的利益,馮文丘這個市長自然會隨口點撥一下,讓高風識時務地改變原先的想法,讓處置方法與市長馮文丘的意見相一致。
事實上,趙政策在這個事情上的看法是準確的,顯得非常老練。
“老高啊,那你是贊同哪種方法?”趙政策就隨口問道,並沒有繼續追問馮文丘是什麼想法。
“我還是傾向於管理層收購。”高風想了想,就笑着說,“國有企業的問題大多數是歷史遺留問題,要是一下子被收購,並不見得就能脫胎換骨。管理層收購,我對於國有企業本身是有好處的。像王長明這樣的廠長,本身對企業管理精通,又在紡織廠工作了三十年,對紡織廠大大小小的事物都非常熟悉。”
“可是,既然王長明很厲害,爲什麼沒能解決紡織廠的困境呢?”趙政策就笑着反問了一句。
高風愣了愣,隨即回答說:“我想這應該是因爲大鍋飯吃久了,欠缺積極性。”
頓了頓,高風又補充了一句:“書記,這也是大多數國營企業領導的通病了,我看王長明就屬於這一類的人物。”
“哦。”趙政策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心裡卻是嘆息了一聲,高風雖然能力不錯,可在國營企業的改制方面還真是欠缺實踐經驗,並不熟悉。
“書記,您是贊同紡織廠被收購?”高風卻是愣了愣,試探着問道。
在國有企業的改制方面,高風知道趙政策比自己要強上很多,倒是準備很謙虛地向趙政策請教。跟趙政策搭班子一年來,高風確實跟着趙政策學到了不少東西。甚至,潛意識裡在處理很多事情上都已經開始模仿趙政策的處理方式了。不過,這一點高風自己還沒有意識而已。
“老高,你別誤會。”趙政策趕緊擺了擺手,“具體如何操作是你們市政府的事情,我不會過多幹涉。只要是你認同了,我就主張快速進行具體運作。我們是經濟特區,要保持一直處於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不能拖泥帶水,該拿出一些氣魄來。”
“好的,謝謝書記。”高風臉色略微一僵,卻也是馬上自我批評,“這事情責任在我,確實有些過於求穩了。”
高風之所以主動做自我聰明,是因爲了解趙政策的性格,知道趙政策最討厭辦事情拖沓,不利索,這也是趙政策評價一個官員幹部的一項重要考覈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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