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敏,京城時局動盪,這個時候,我並不希望你去那裡。”
寒朔夜,天空無星,戍邊的戰士三五成羣,圍着篝火取暖進食。
帶頭的伙伕兵高子被徵招之前是位廚子,廚藝高羣,爲人甚是大大咧咧,見少年孤身靠在寒石邊,仰望南方天空,笑問:“翟押監,可是在想着某位姑娘。”
這位翟押監平日裡不苟言笑,此時難得竟露了一絲笑意:“是的,未婚妻子。”
高子驚異於少年的答話,再想搭話,卻聽見遠處營地有人高聲呼喝他的名字。
他怒喝道:“直娘賊,大半夜吃吃喝喝,真他孃的以爲自己是主子。”
怨歸怨,到底職責在身,向少年告罪後,忙大跑着向夥方跑去。
少年無動於衷。
歲月荏苒,不知不覺,他已在塞外駐守兩年,只不過,不是在禁軍,而是在被稱爲“役軍”的廂軍之中。
兩年前兄長之死,仍是影響到翟家軍中地位。無旨返京的罪名被做實,儘管翟涸之死已成爲無頭公案,父親爲着家族的安危,只有退後一步,請罪歸田。
他沒想到,我退敵進。朝廷仍不肯放過翟家,翟家一時的退縮,換來的,是駐北禁軍翟系人馬被清洗。如今翟家只有暗線人馬,伏在原處,只待日後東山再起。
翟且一步落錯,害得兄弟淪爲階下囚,心中愧疚,再加上愛子被害,心中好戰之意蕭索,便將重擔交給翟湛。
他沒有想到,這小兒以往看起來並不出衆,如今經歷大難,竟似換一個人,勇猛上進,令他刮目相看。
如今調任禁北軍都使的正是翟家宿敵彭涓,可見天子打壓翟家之意,翟湛的禁軍復興之路,儼然受挫。
他急的團團轉,而他這位小兒,竟不慌不忙,主動同他提議:“兒子願去廂北軍。”
“胡塗!”翟且斥道:“廂北軍是什麼地方,在禁北軍身後打雜奴役,你一個堂堂將軍之子,竟要去養着老弱病殘的地方,做個大頭伙伕兵,侍伺他們麼?”
“父親!”翟湛肅然道:“強將手下無弱兵,難道你還怕我翟家會馴出什麼孬兵來!何況塞外是多事之地,有戰打,纔有戰功可享!”
兩人僵持不下,這時翟家一家之主同他們下了決斷。
“去!爲何不去!”翟平道:“棋局已死,爲何不快另闢蹊徑?更何況,廂軍與禁軍之間還有晉升之途。”
“我有老部下在廂軍任都使,湛兒到那裡,也好有個照應。”
少年望着南方空宇,想着此時少女在做些什麼。這個時辰,她應該已經蓋着溫暖得散發着馨香的被褥,進入夢鄉。不知她的夢裡可有自己?
想起臨別之時,少女的冷言冷語,他不禁皺了皺眉。
遠處高子帶着伙伕們,將酒香肉鮮運往禁北軍營,香味飄在空氣中,引得廂北軍士紛紛垂涎,抱怨:“直娘賊,爺煮得是肉,吃得是草,那般孫子倒好,大晚上大快朵頤,也不怕骨頭哽嗓。”
這也難怪,廂北軍爲後勤役軍,與身邊戰前士兵的禁北軍伙食差了不止兩階,看得着,摸不着,直饞得這般大頭兵們喝罵不止。
翟湛憑着敢拼敢鬥,加之翟家軍聲譽在外,翟湛家學甚深,打敗不少因他年輕前來挑釁的士兵。兩年之內,倒集攢起不少軍中聲望,例如伙伕長高子,百卒兵陳彥,便是他的死忠粉。
陳彥正與人押着今次剛刺配的囚犯前來見他。這批人裡有個人,是個好苗子,雖然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像二傻子,他卻很看得上眼。
翟湛挑眼打量着當中身形最高大的漢子。他肌膚稍黑,五官深遂分明,左頰上刺着“囚”字。經過長途拔涉,衣裳雖破,難得竟乾淨地很。
陳彥見漢子頂着押監的目光,毫無反應,一點眼力界竟也無,忙笑着替他道:“翟押軍,這人叫雲緘,是山南嶺上的賊匪首領,去歲軍中剿匪,他勇猛得很,一個人打殺七、八人。翟大將軍見他善將,起了愛才之心,替他求情,方判了刺配,如今是咱們廂北軍的人。”
廂軍來源,除了地方充員,禁軍降級,亦有似雲緘這種犯了事的配軍,這類士兵大多能打敢拼,只是野子性,難馴得很。
翟湛點點頭,問道:“可敢拼?”
雲緘問:“回家?”
陳彥解釋道:“押監,這兄弟,不會說話的緊,大抵他是問若是他拼得了軍功,可讓回家?”
想必家中有牽念不捨之人,翟湛想起冉敏,不自覺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可有人在家等你?”
雲緘點點頭,右手捂住了左胸處。只有他知道,那裡藏着冉敏的帕子與自己打算送予她的簪環,他抿了抿嘴,道:“是。”
“我也是,我的未婚妻子在等我回去。”翟湛望着天邊穹宇。
雲緘不明白他在看什麼,問道:“看?”
這次,翟湛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在看勝利的曙光。”
“禁北軍的制肘,我們的機會。”
他指着天邊正緩緩飄過的雲,道:“是生是死,看天。”
丁丑日,北朝朔北塞邊,發生一場戰役。軍狀送到京城紫禁大殿天子案上,上面如此記述:丁丑日,暴風雪。敵軍夜襲軍營,死傷半數。入侵五百里,敵馬匹四蹄陷入雪坑。廂北軍乘機攻入,擊潰敵部。往北,風雪緊,敵被風雪衝散,而我軍將士以逸待勞,傷敵無數。
天子龍顏大悅,下令拷賞三軍,禁北軍都使戰時享樂,延誤軍情被貶入獄,都使之位由副職唐延頂上。
軍場瞬息萬變,京中也是一樣,被貶的彭涓之女,也於他入獄的第二日,暴斃於太子府。
這一切,冉敏全都不知曉。彼此,她正乘舟與冉柏一家,在前往京中的路上。
絹草剛被張氏的丫環喊去,千萬百計套着她的話,只被她四兩撥千斤攔了去。
她見冉敏靠在牀邊,手持一卷書,看得不亦樂乎,埋怨道:“大姑娘,都怪舅老爺送了這些東西。那邊正費盡心思,打聽着這匣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呢。”
冉敏只覺好笑,道:“怕是窮瘋了,不然,憑她外祖父張氏在京中的威望,必不能做出這等下作的事來。”
她說的是今年五月裡芝華盜齊氏的私房一事。此事原本不爲人所知,是作死的張氏鬧了出來。
芝華平時便嘴甜,貫會哄人開心,齊氏很是喜歡,難得竟讓她到抱廈裡與她同住。
芝華也奸滑得很,在冉家住過一夏,便已料到,冉家有意栽培得並非是她,加上母親時常在耳邊教唆,竟作出偷盜齊氏私房的行爲。
那時當場被素錦撞破,她年紀小,有心遮掩,只說齊氏喚她來取,隨手一揚,便將裡頭的帕子攥在手裡。素錦例來替齊氏看管財帛,自然知道里面的東西,這帕子是齊氏的逆鱗,平日別人提一下也不可,怎可能讓芝華來取不過礙着她仕族閨秀的面子,素錦只偷偷稟告給齊氏一人。
齊氏聽到自己私財被覬覦,難得動了怒,顫顫巍巍指着芝華,幾乎暈過去,素錦嚇得慌了神,忙掐人中,灌蔘湯,纔將齊氏緩了回來。
齊氏剛清醒,便忙着讓素錦開木匣,查看物件。她別的也不看,單先在匣子裡尋用手帕打結做成的小老鼠,見它安然,便放了心,忙命素錦將匣子上鎖,藏起來。
冉敏自也套過芝華的話,盜竊自是惡行,她遮遮掩掩,只不願說,被冉敏恐嚇要將此事告知她京中表姐妹,她才慌忙吐露。
“瓶裡的帕子是什麼?”
“姐姐問話,芝姐兒自然知無不言。”芝華道:“那帕極其尋常,來回十寸見方,白色素錦製成,中間幾道暗紅而斑駁的血漬。”
芝華年幼,不懂這是什麼,冉敏前世曾經過一次,卻知道。
這是一方元帕。
聽芝華所述,帕子的顏色有部份已染上舊色,約有十數年曆史。
觀齊氏的反應,不難知道這樣東西對她的重要性,但是她猜不透,區區一方女人的元帕,對素來淡漠的齊氏有着怎樣的意義。
冉敏曾命青艾偷偷接近素錦,打探這樣東西的來歷,也未探出究竟。一來素錦口風緊,二來齊氏只是命她保管,並未告訴她此物的來歷。
齊氏的丫環婆子,最長的如賜給冉敏姐弟的沈嬤嬤,在她身邊不過呆了十幾年。冉敏問起,也只是茫然搖頭,說道:“老奴進園子那年,倒是園子裡掃灑的粗使丫環們說過,那年裡老太太屋裡的丫環都染上惡疾。那時大太太剛當家,怕傳染給老太太,便將染疾的僕人全遷了出去。後來這些人死得死,被賣的賣,倒是一個也沒剩下。”
“沈嬤嬤,你的元帕呢?”冉敏出其不意,沈嬤嬤饒是一把年紀,仍羞窘不堪,小主子問話,她亦不好不答,只說道:“大姑娘說這個,讓老奴怎麼說好。只是姑娘是有身份的人,在主子夫人面前可莫提此話,省得太太們責您少修女德。”
這話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提起,自是不妥,可此時冉敏哪管得了這許多,迫着沈嬤追問:“嬤嬤不說,自有人答,我也是好奇,既然嬤嬤這裡無解,那我去說女學先生便是。”
沈嬤嬤愈發急了,先生知道了,哪隻冉敏受罰,她這位教養嬤嬤在責難逃。
她忙攔住冉敏,苦苦哀求道:“大姑娘莫折騰老奴,老奴答便是。只是姑娘莫到外面傳。”
她低聲道:“老奴是是窮苦人家出身,哪有這些個規矩。姑娘若問大家貴媳的元帕,那是合衾第二日,由婆母身邊的老嬤嬤親自收了交與婆母保管。”
冉敏問道:“大伯母與我孃親、繼母的元帕也是如此?”
“是的,不過驗明正身,便由貼身嬤嬤寄在貞善堂,等到媳婦們壽終正寢的那一天,便將各自元帕隨葬入棺。”
這麼說,除了母親,大伯孃與繼母的元帕,都應還在貞善堂,只要她查查,便可以清楚這個元帕到底屬於誰。
原本,冉敏以爲事情很快便能水落石出,出乎意料地是,絹草從貞善堂回來後,卻告訴她,貞善堂中,所有的元帕都在。
既然不是這個家裡的媳婦所屬,那又是誰呢?
輾然不通,她將這件事告訴了耿雲彬。
耿雲彬思索片刻,突然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的臉色變得極其凝重,一會又搖頭自語道:“不對。”
他倏地抓住冉敏的手,說道:“蔓姐兒,我知道,你一定有解開烏木中木匣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