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講課,你領悟得怎麼樣了?”
格雷特一會兒和魔法師們指手畫腳,口沫橫飛,提出諸多要求、檢查他們的方案、督促他們的進度,一會兒趴到桌上寫寫畫畫、畫畫寫寫,記錄自己的每一個靈感碎片。
驀然間,身後響起了一個不溫不火的詢問下,震得他當場蹦了起來,險些摔掉手裡的筆:
“老……老師!”
“嗯?你在寫什麼?——給我看一下。”雷霆之主理所當然地伸手。格雷特恭恭敬敬,雙手捧上記錄本,側身站在邊上盯着老師的臉:
我沒寫什麼吧?
沒寫什麼特別奇怪,或者特別超前的東西吧?
我在本子上塗的東西,都是基於我過去的研究,以及今天的課程,以及這兩者基礎上的合理推斷吧?
或許是他忐忑的神色太過明顯,雷霆之主停下翻動記錄冊的手指,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這副怪樣子幹什麼?你在本子上寫什麼不該寫的了?——還是我在上面講課,你在下面給我畫畫了,不敢讓我看到?”
這個真沒有!
格雷特搖頭,搖頭,用力搖頭。前後左右,幹活的鍊金術師們停下手裡的工作,一個一個側目而視,眼神哀怨:
這是多好的機會啊!
雷霆之主親自指教哎!
親自翻着你的小本本,讀着你那些零碎的、散亂的、不成體系的靈光一閃,從裡面揀出有價值的部分,和你討論,爲你指明方向哎!
居然還有空擔心些有的沒的,還有空糾結,草稿本上寫了什麼不該寫的,被老師看到了怎麼辦……
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像我們吧,雖然有幾個人的老師也是傳奇,但也沒有那麼多耐心指點……
巴略特的老師常年在異空間漂泊,克利福的老師除了每週一次的例會和答疑,平時永遠找不到人,隔壁咒法系哈肯的老師,運氣好的話,一個月可以聯繫上一次!
心裡哀怨了一下,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埋首於自己的工作,只把耳朵豎了又豎,儘量豎到最高。
可恨,之前研究人體變形術,怎麼沒有把提升聽力的法術固化在耳朵上!
哪怕耳廓能夠轉個方向呢!能轉個方向,就能聽得更加清楚了!傳奇法師當面,施法提高聽力是不敢的,只能這樣聽了……
“你在這上面寫的什麼?波粒二象性?我不記得我用過這個詞……不過倒是挺有意思,描述得非常準確……”
雷霆之主在說什麼?
在說什麼?
最新的研究進程嗎?
是關於哪個方面的?
這是我們——不花錢就可以聽的嗎?
鍊金術師門拼命豎起耳朵,又是興奮,又是緊張,還帶了一點偷聽的刺激感。雷霆之主環顧一圈,忽然一笑,擡手抓住自己的小弟子,一個閃爍,消失在原地。
工作間裡空空蕩蕩,只留下他的聲音在原地繚繞:
“不是不讓你們聽,而是有些超前的內容,聽了也對你們沒好處。好好幹活,時機合適的時候,會一點一點讓你們知道的。”
“啊……”
“被發現了……”
“悲劇啊……”
“沒什麼悲劇的,幸好雷霆之主閣下沒有生氣……”
“要我說,這是看在諾德馬克法師的面子上嗎……要不然,我們這些人,都會被直接轟出工作室吧……”
“你這個‘轟出’,是口頭命令,還是直接用法術轟?”
“別說了……幹活幹活……”
唉,沒什麼可羨慕的。人家有好老師,那是人家的本事。再說了,諾德馬克法師的能力,也對得起他的待遇——
沒看咱們這麼多人,這麼多17級、18級、19級的魔法師,都在他手底下幹活嗎?建起這個法師塔的時候,他甚至還只有15級!
據說,據說啊……雷霆之主能這麼快進階,他的弟子們能這麼快進階,和諾德馬克法師分不開……
近幾年,雷霆之角的很多研究項目,其實都是諾德馬克法師起的頭……誰說的?你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這個瓜不保熟……
不過啊,你去翻翻這幾年雷霆之角發表的論文,以及論文的署名就知道了……
鍊金師們嘀嘀咕咕,嘀嘀咕咕,還是老老實實埋頭工作。而法師塔頂層的書房裡,格雷特提心吊膽,面對老師的詢問:
“今天的課程你聽懂了沒有?”
“聽懂了……”
“聽懂了哪些?講一講!還有哪些地方沒把握,不知道應該怎麼用的,也詳細講一下……”
格雷特小心翼翼,開始複述當天的講課內容。只講到三分之一,雷霆之主的眉頭,就下意識地皺了起來:
不對。他想,這小傢伙說的,有點問題。感覺不像是完全理解、吃透了他說的內容,特別不像是對半神虛化的部分有所領悟,反而像是——
反而像是偷看到了教材,直接背了下來,卻不知道自己背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耐心等待了好一會兒,越聽越是詫異。終於,舉起手掌,直接叫停:
“你等等。我記得我從頭到尾,說的都是電子,以及電子具有波的性質——也具有粒子的性質。你怎麼給我扯到光了?我什麼時候說過光的波粒二象性?”
格雷特:!!!
糟糕,說漏嘴了!
一直以來,他的概念當中,波粒二象性指的都是光子。雙縫干涉實驗做出來了,他才恍然想起,貌似電子也是有波粒二象性的……
貌似一開始論證這個效應,就是從電子開始,後來才延伸到光子的……話說到底是怎麼延伸過去的啊,課堂上貌似沒有講啊,他們又不是學物理髮展史的!
“這個,我覺得,我覺得,光可能也是這個樣子的吧……”他只好硬着頭皮回答:
“粒子派和波動派,不是一直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證據嗎……沒準,光也是這個樣子的,既有粒子屬性,也有波的屬性……”
“也許?”
“也許,我們能設計一個實驗,證明光也是同時具有這兩種性質的?”
他還有理了。雷霆之主一時間好氣又好笑,不知道是應該批評他異想天開,還是應該鼓勵他繼續說下去——也許?也許?
一拍腦袋就是個“也許”——
“所以你覺得,這個實驗,應該怎麼設計?”
我不知道啊!
格雷特可憐兮兮地看着老師。猜測光“可能”同時具有波動性和粒子性,到證明光“卻是”同時具有波動性和粒子性,這當中,隔了至少一個諾貝爾獎這麼遠——
或許還不止一個諾貝爾獎。歷史上,證明這一點的科學家,是誰來着?
好像是愛因斯坦!
老師你看我長得很像愛因斯坦嗎?老師你看我的能力,我的天賦,趕得上愛因斯坦的一根小指頭嗎?
整個人類世界,到現在爲止六七百位諾獎獲得者——這裡只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化學獎、生理學與醫學獎,沒有考慮文學獎和和平獎——有幾個愛因斯坦?
那是劃時代的人物啊!
等等,愛因斯坦證明光的波粒二象性,到底是怎麼證明來着?詳細的公式我是不指望了,給我我也抄不出來,抄得出來也不會用來計算,不過……
似乎,彷彿,好像,有個東西叫做光電效應……
那是什麼玩意來着?
格雷特飛快地把心神沉入了《醫學物理學》當中。謝天謝地,書裡有寫。從普朗克的能量量子化理論,到光電效應,到愛因斯坦的光電方程,書裡寫得明明白白。
不但寫得極其明白,而且,光電方程是什麼,怎麼推導,爲什麼要這樣推導,愛因斯坦用的假設是什麼,全都寫在上面。
然而,格雷特看了半天,仍然只有一個感想:
他認得我,我不認得他……
書上的每一個字,自己在書頁上寫的每一行筆記,書頁拐角的塗鴉,甚至老師上課時候的所有語氣神態和每一個抑揚頓挫,拜穿越附贈的記憶力所賜,格雷特都記得清清楚楚。
但是,並沒有什麼用……該看不懂,還是看不懂……
或者說,當時這門課讀過了,背下來了,考試考過了,卷子上的題答出來了。合上書本,直接問你:
爲什麼普朗克要計算這個普朗克常量?
爲什麼普朗克常量改變,就意味着這個宇宙不是之前那個宇宙?
爲什麼光電效應方程可以解釋光的波粒二象性?
你說,你說,你說!
格雷特說不出來。或者說,格雷特沒有辦法用自己的話,自己的理解,把這些內容說出來。除了背書,生搬硬套那些公式,公式的意義,在他腦海裡還是一團亂麻……
但是,老師的緊迫盯人,還是很有壓力的。格雷特糾結半天,在老師若有實質的目光下,期期艾艾道:
“電子是有波粒二象性的,光的話,我們猜測也是有波粒二象性的。——所以,一粒一粒地發射電子,也許可以激發出一粒一粒的光子?”
……你以爲這個方法我沒試過嗎?雷霆之主沒有說話,但是,變得嚇人的目光,顯然回答了這個問題。格雷特撓撓頭:
“那要麼,就發射光,然後看看會不會激發出一粒一粒的電子?很弱很弱的光,照射在電極上,看看能不能激發出電子?”
雷霆之主沉默了。他緊緊地盯着格雷特,手指在虛空中輕輕彈動,輕微的電流和光線在指尖纏繞。
須臾,格雷特眼前一黑,已經換了空間。腳下軟軟的,如同踏在虛空,卻又奇異地沒有直接墜落下去;身邊星星點點,徹底的黑暗當中,有微弱的光明浮現——
而雷霆之主就站在黑暗的盡頭。雙手張開,虛虛攏在胸前,一線微光從左手食指指尖射出,落在一片極薄極薄的金屬片上。
他雙脣抿成菲薄的一線,目光專注,盯着兩片金屬片之間的虛空。
格雷特走得近了,才發現兩枚金屬片平行懸浮,各自向內微微凹進,當中被力場拘束。可能、也許、應該,是製成了一個真空管,讓陰極和陽極之間,能夠形成電子流?
所以,只要照在金屬片上的微光,能夠激發出電子,那麼,就能夠測量到電流。當然,雷霆之主強大的精神力,應該也能直接感知到電子?
“這,老師,有電子嗎?”
雷霆之主的目光轉了過來,無聲地、含義豐富地盯着他看。格雷特沉默了一下,撓撓頭:
“呃,老師,如果一時激發不出電子的話,或許可以嘗試改變一下光的頻率……從紅外線,到紫外線,一格一格,分開嘗試,總有一種是可以的?”
光線黯淡又明亮,明亮又黯淡。從無形無色的紅外線,到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光線,很快又恢復爲無色。
見此情形,格雷特不知道是該讚歎“魔法師就是強,不用折騰實驗裝置,直接手搓”,還是應該讚歎“老師的虹光魔法練得真是好,七色輪換,都不用額外施法的!”
七色輪轉一遍,雷霆之主微微揚眉,似乎確實有了收獲。格雷特不等他詢問,趕緊道:
“老師,就算激發出了電子,後面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呢!——比如,我們要計算光的能量,還有逸出電子的能量,然後計算它們的比率;
我們要不斷改變光的頻率,看看有沒有上限和下限,低於下限,不會激發出電子,高於上限,電流不會繼續增大;
我們還要更換不同的金屬片,看看不同的金屬片,是不是有不同的上限和下限……”
“好了!”
雷霆之主輕聲喝止。格雷特真是能給人派活計啊,他這輕飄飄幾句話,整個雷霆之角的人手都要搭上去,特別是菲爾碧這一系,研究電系魔法的——
哦,菲爾碧手裡的人忙不過來,要回去一趟,找研究光系魔法的,以及塑能系的其他魔法師?
總之,這些項目,估計夠一百名魔法師,沒日沒夜忙個幾年的……光是收集數據,就有幾年好忙……
“行了,你忙你的去吧。”雷霆之主淡定地一揮手。格雷特眼前一暗、一亮,已經回到了自己法師塔的頂層。
眼前光芒一耀,雷霆之主已經消失在原地,不知道去了哪裡……
“老師……”
格雷特凝視着老師消失的方向,在心裡默唸:
“加把勁啊!把質能方程推導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