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李憲的副署,韓岡請求出兵舊豐州的奏章便發了出去。
但韓岡並沒有坐下來等待東京城那邊的回覆,他在就任河東路經略使的時候,便從天子趙頊那裡得到了便宜行事的權力,軍事上的行動,並不需要事先稟報天子和朝廷,事後得到追認也沒問題。
與韓岡敲定了出兵的細節,李憲當天就回了晉寧軍。韓岡本人,就任河東之後,太原、雁門、晉寧到處跑,馬上又要去麟州。而在韓岡的麾下,李憲基本上也是一個勞碌命,遠不能跟高歌猛進、意氣風發、心想事成,反正只要是吉利話都能用上的王中正相比。也就比運氣差到極致的高遵裕和苗授強些。
……其實也足夠了。沒有經歷什麼慘敗,手上的軍隊也沒多少損失,還有兩三個說得過去的大捷,可以說是不負天子所託。如此,李憲也不敢奢求太多了。下面若能搶在遼人之前,拿下舊豐州,掙點功勞回去,至少在王中正面前不至於低他一頭。
李憲回晉寧軍整頓兵馬,他手上的兵力基本還是以步兵爲主。前段時間出兵銀夏,退回來後又鎮守在晉寧軍,之後還在葭蘆川跟阻卜人打了一場。雖然沒有經歷大戰,可得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之後才能出征。
李憲昨日離開太原的時候對韓岡坦言,最好是得到了葭蘆川大捷的功賞後再讓他手上的河東軍主力上陣,這樣才保證有足夠的士氣。
韓岡並沒有強令李憲即刻出兵,只是苦笑而已。然後答應朝廷的詔令一到,便將功賞給發下去——之前韓岡已經從太原的府庫中準備好了足數的錢糧,並不要等着朝廷的劃撥——軍中的問題和弊端,韓岡瞭解得很深,知道逼李憲也沒用。
當年太宗皇帝領軍攻下太原、滅亡北漢,對士卒不加賞賜便從太原出太行直撲燕京,想打遼人一個措手不及,可惜卻是攻城不果,慘敗而歸。高粱河之慘敗,一方面是遼軍的援軍來得太快,出乎大宋君臣的意料之外,另一方面便是有軍心士氣因賞賜不及時而低落的因素在。
宋軍的傳統傳承自五代,開拔、上陣,全都得發錢,立了功之後,更是得及時發給賞賜。韓岡在軍中頗有聲望,但名氣再大,也沒有孔方兄的面子大。
韓岡一開始時對此很不習慣,也很想有所改變。只是隨着對這支軍隊瞭解,發現必須推倒重來纔有解決的可能。再好的苗子到了污水裡,都會給染得漆黑——根子都是黑的。
這不是建個武學或是軍校什麼就能處理的問題,技術戰術可以傳授,可一支軍隊的根源和秉性是幾乎不可能更改的。也許聖人或偉人能做到,但韓岡可沒那麼自大。
幸好周圍的軍隊也都是這幅德性,甚至更差,就是一羣強盜。所以不必渴求跟後世比肩,只要比周圍的軍隊強就行了。
大航海時代的各國軍隊,其實不也是一羣強盜?但並不影響他們去搶劫全世界。
除了銀絹之類的賞賜,需要運送的軍糧就不需要太多的擔心。之前河東的糧食爲了保證供給前線的將士,有許多就囤積在黃河西岸的晉寧軍以備轉運,向北運去麟州也算是比較方便。
不過也不可能吃多久,太原這邊也得及時給他們補充。因爲不僅僅是李憲現在手上的步卒,另外還有騎兵。
借調給鄜延路巡視道路的五千騎兵,韓岡已經派人去調回來。可戰馬的情況很讓人擔憂,想要他們上陣的話,多半會有些麻煩。
在太原還有兩萬馬步禁軍,這是河東路僅存的預備隊,無論是蕭十三在雁門關外挑釁,還是阻卜人騷擾葭蘆川沿線,這部分兵力都沒有動過。不過韓岡之前已點起了其中的五千人,包括三個指揮的騎兵,準備帶他們一同出發。
預定中的軍隊各有各的問題,先期攻城略地的主力暫時還是折家手上的兵力。等到半個月之後,全軍才能開始正式進駐麟州,向屈野川的上游攻過去。那時候,對手就該是回過神來的契丹人了。
據折家最新的情報,遼國西京道的兵馬正在鎮壓黑山下河間地殘存的反抗——之前通過河間地南下的遼軍,僅僅是將已經逃散了大部的守軍擊潰,並沒有完全壓制——一時間還無法分心舊豐州。不過以遼國的實力,將河套上下清洗一遍,並不算是什麼難事,最多也就半個月的時間。等西京道的兵撤回來之後,肯定是要將注意力轉到南方來了。
到時候,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倒也是不難猜。
韓岡在燈下忙碌着,等今明兩天,將太原府這裡安頓好,便要動身啓程,去往麟州坐鎮。
他只希望東京城那邊早點傳來消息,給個確定的回覆,不要拖得太久。
……
鹽州收回來了,銀夏之地肯定是穩當當地拿在手中。而西夏也亡國了,該死的全都死了。
但收到這些消息的崇政殿中的大宋君臣,卻沒有一個能爲此笑出聲來。
給契丹人撿了便宜。自己用了多年的心血才削弱了西夏的國力,正與西賊進行最後的決戰,契丹人卻趁此機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自家一直想要卻沒能打下來的土地一口吞了去。
趙頊聽到這個消息後,就一直鐵青着臉,連着多日都沒有一個笑容。
不過鹽州城的陷落,和一天後局勢的轉變,反過來到可以說是徐禧的堅持是正確的。至少呂惠卿這樣在御前爲自己辯護着:“若是鹽州城能多守一天……只要一天,西賊將不戰自潰。但城中守將守城不力,而城外援軍又不能及時而至,故而差了這麼一天。徐禧以下,數萬將士因此歿於王事,聞者無不扼腕嘆息。”
就是趙頊也能聽得出來,這是把責任往種諤、高遵裕和逃出來的曲珍身上推。
在鹽州城破之後,西賊隨即因爲契丹入侵而發生內亂。秉常和梁氏兄妹全都死於內亂之中,而種諤趁勢揮軍攻打。一場大亂之後,斬首數以萬計。戰亂二事接踵而至,嵬名一族在這之後已經什麼都沒有剩下了。仁多零丁、葉孛麻還有李清,非嵬名氏的党項部族和漢軍,則全數投降,之後還幫着清除嵬名家逃散的兵力。
這一戰中,種諤就算是撿了便宜,也是有功的。三萬多斬首,即便可能源自於殺降,但終究是立國以來,數目最多的一次戰果。而面對西賊的阻截,高遵裕和環慶軍一觸即潰,種諤好歹還衝了過去,差了一天,的確讓人悔恨,心中堵得慌,但就此降罪有功的種諤,卻是有些說不過去。
而且如果依照韓岡、種諤等人退守銀州、夏州的方略,由於距離一下遠了三百多裡,需要調集更多的糧草,西夏出兵的速度便快不起來。一拖時間,契丹人漁翁得利的機會也就小了一些。即便他們還能撿個便宜,可大宋官軍這邊,損失決不會有鹽州城那麼大。
因爲堅持駐守鹽州,派出去的京營禁軍傷亡慘重,這些天來,城中日日有人出殯。皇城司每日的彙報中,提到了許多。
病容未消的清瘦面孔上是難以舒展的愁眉,趙頊嘆了一聲:“現如今,西夏亡國。韓岡請求出兵收復舊豐州,及屈野川一路,以防給遼人佔據。不知諸卿有何意見?”
“誠如韓岡所言。”呂惠卿搶先說道,“屈野川乃雲中鎖鑰,一旦佔據屈野川,河東西界便可延伸至大漠。只要防住北面來敵,河東路便可以安居無憂。”
王珪並不開口,如今在政事堂中,存在感越發的薄弱起來,完全的融入到三旨相公這個角色中,將自我完全放棄。揣摩着趙頊的心思,全力支持。並不像呂惠卿那般高調。
他一力主張的西北一戰,雖不能說勞而無功,但收穫遠遠不及預期,而付出和損失的也遠遠超出預計,尤其是與遼國的收穫和付出做過對比之後,更是讓人覺得憋屈。之後,呂惠卿主張的鹽州之戰也損失慘重,若沒有遼人相助,也是慘敗的結果。
兩場慘敗之後,政事堂中肯定要換人了。但什麼時候換,卻還沒有確定,外面的猜測都是西北局勢抵定,那時候政事堂中面孔就要大變樣了。
“萬一惹怒了遼人……”元絳有些遲疑。
“那遼人就不擔心惹怒朕?!”趙頊猛然間的爆發,讓元絳不敢再多話。
在元絳看來,黃河西面、大漠東面的那一片地,有沒有其實也無所謂。又不是多富庶、多肥沃,僅僅是黃河西邊的荒地,讓河東的西側得到一個緩衝,挽回一點顏面而已。相對於興靈、銀夏的爭奪,戰略意義差得很遠。
其實河東本來就有黃河做屏障,黃河之西的土地,荒蕪、貧瘠,不過是添頭。但在現在的情況下,能挽回一點顏面就是一點。總比給遼人佔盡了便宜,自家卻毫無還手之力要好。
“韓玉昆是有耐性,眼光好,能等到這麼好的機會。”從崇政殿出來後,元絳輕聲贊着韓岡慣會撿便宜。
“也許,西府之中很快就要多上一位新人了。”呂惠卿笑着回頭,“是吧?子厚。”
“嗯,多半如此。”章惇言簡意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