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往來城府志不移(一)

bookmark

時近五月,連着幾日都是晴天。天氣比前幾天又熱了一些,街上行人身上的衣物,又了少一件兩件。看着頭頂的蔚藍天空,要是收割時也是這樣的天氣,今年穩穩地就是一個大豐收。

在韓岡的督辦下,經過半個多月的忙碌,太原府中的夏收和夏稅的準備,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在離開鐮還有七八天的時候,太原府衙內的氣氛倒是變得輕鬆下來。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既然幾天後就要全力以赴,那現在輕鬆一下也是在情理之中。既然一府之尊的韓岡都抱着這樣的想法,下面的官吏,基本上也都是如此。

當然,日常公務是不能耽擱的。韓岡一向辦事麻利,基本上都能在上午便能將一天的工作給完成。到了午後,前面的衙門一般也不會有太多的事,總能有時間回到後院睡個午覺,或是讀一讀書。尤其是在初夏的午後,在書房前的樹蔭下襬張躺椅,讀着書,手邊放杯青梅酒,累了就睡上一覺,再愜意不過。

換了家居的常服,韓岡舒舒服服地靠在竹製的躺椅上。不過今天沒有青梅酒,而是放了一盅酸梅湯在一邊的几案上。

韓岡拿起茶盅喝了一口,舒服地眯起了眼。嚴素心教出來的廚娘手藝不差,酸梅湯的甜味和酸味配合得恰到好處。雖然冰鎮酸梅湯的味道會更好,但現在的口味已經很讓人滿意了。

方纔茶盞,便拿起另一邊的信。

韓岡回信通常都很及時,故而親朋好友的來信也便很勤。通常每隔兩三天就有一封兩封。除了親朋好友的來信,還有許多求見的門狀,還有一些想在他韓岡面前自薦的士子託人轉遞進來的詩文。厚厚的一摞放在韓岡的躺椅旁的小几上。

親友的信一直都是被放在最上面,其中馮從義的信來得最勤。今天收到信上,有一半篇幅說的是賽馬的事。

鞏州的賽馬早已在春天時就開始了,雖然春天的馬匹情況都不算好,但一開場就吸引了數以百計的參賽者,觀衆更是成千上萬。幾個月下來,賽事越來越熱鬧,快要趕上蹴鞠聯賽的水平。而且因爲有蹴鞠聯賽在前,賽馬這項賽事傳得很快,秦州的豪門富戶開始籌備在秋天的時候舉行賽馬大賽。

馮從義今天的信上就是在說秦州有不少豪門準備在勝州買馬。

勝州的水土適合養馬,而且來自黑山的馬種也不錯,這些秦地豪門便託馮從義轉求到韓岡這裡。想要到勝州來採購馬匹,或是與黑山党項訂立提供馬匹的合約,有韓岡相助,就容易了許多。

黑山党項的殘部剛剛在勝州安定下來,如果能有個穩定的財源的話,倒是一樁美事,也算是安撫這不到萬人的黑山党項。

勝州的黑山党項都是精壯,身邊又沒有女人,又仇視官府,其實很有些危險。雖然這種話說出來很好笑,但如果他們能娶妻生子,麟州、府州、勝州倒就不用枕戈待旦了。

韓岡這段時間時常慶幸自己的決斷。若是勝州的黑山党項殘部不是一萬,而是三五萬的話,勝州還不知會亂成什麼樣。

不過韓岡每次都先拆看馮從義的信,是因爲父母的近況和口信都會一起隨信捎來。留在鞏州鄉里的韓千六和韓阿李,韓岡每每想將他們接出來,但他們都不願遠離鞏州,讓人很是頭痛。尚幸身體都不錯,平日裡又不缺保養,讓韓岡可以放心。

今天收到的信有兩封,除了表弟馮從義的來信,另一封來自於金陵,是王安石的來信。

厚厚實實的大信封,不知寫了多少字,塞了多少張信紙。韓岡想起自己上個月給王安石的回信,今天的這一封信,應該就是對那封信的回覆。

看起來是踩了老虎尾巴了。韓岡想着,拿起了王安石的信準備拆開來看。

“官人!”王旖突然走到院子裡,叫着韓岡,走過來時沉着臉。

“怎麼?是不是四哥兒又犯錯了?”韓岡笑着問,“罰他在書房裡坐一個下午好了。”

王旖沒有笑,還是板着臉,“官人上個月在信上寫了什麼?怎麼娘今天的信上說爹爹看了官人的信,連着兩天沒有出門,就關在書房裡給你寫回信,連吃飯都沒個好心情。”

韓岡知道,他岳母給女兒的私信都是跟王安石的信一併送來,有時候還帶着王旁的信。看王旖現在的樣子,今天她收到的信中,岳母肯定是寫了不少抱怨的話。

“也就是些看法不同。”韓岡慢條斯理地拆着王安石的信,“岳父不是寄了他新書的手稿過來嗎?就是爲了這個事。”

韓岡說得輕描淡寫,王旖眼中透着狐疑,“就這樣?”

“還能有什麼?也就在信中說岳父的訓詁之說是刻舟求劍,許多地方都是想當然爾。”韓岡抽出信紙,前後十幾張,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怕不有幾千近萬字。他興致盎然的道,“不知道岳父這一回怎麼駁我?”

王旖聞言,臉色一下就黑了,“官人!?你怎麼能這麼……”

“沒什麼關係的。元澤當初不經常與岳父互相辯難?爲夫與岳父只是學術之爭,不用擔心會壞了情分。”韓岡想了想,又道,“你在岳母面前代我賠個不是。就說這件事乃是無心之舉,非是小婿不敬。”

“官人,爹爹年紀也大了,身體也不見得有多好。就不能緩一緩口,讓他一讓。”王旖靠了過來,柔聲說着。

“你可知道岳父的新書寫的是什麼?”

“……訓詁吧。”雖然母親的信中沒有具體提到,但王旖依稀記得韓岡提起過。僅僅只是手稿,還沒有正式起名,但內容爲訓詁,那是不會錯的。

“沒錯,正是訓詁。訓詁以釋字義。三經新義不過是注了《詩》《書》《周禮》,而岳父的新書卻是想將六經一網打盡。”

儒門諸經皆出自先秦,往往過於簡短,以至於晦澀難明。爲了能易於學習和理解,就有了傳和注。但敘述經義的傳注之前,先要做的是對經文中的字加以釋義,一兩千年前的字義當然不會跟現在一樣。以今義釋古字,這就是訓詁。

訓詁詮釋了經文中的字義,而經書也便因此得到了註釋。千年之後,韓岡學習古文,一樣都是先從晦澀的字和詞開始理解,繼而推廣至全篇。王安石在三經新義之後,編寫訓詁新書,就是想以此來搶佔制高點。

韓岡雖是在笑着,眼神卻變得深沉:“諸葛武侯昔與潁川石廣元、徐元直、孟公威遊學荊州,石、徐、孟三人務求精熟,惟武侯獨觀其大略。如今的儒者皆類武侯,不求章句,只追求明瞭大意。但這樣一來,畢竟根基不穩,岳父便是看到這一點,纔開始專注於訓詁,以求將解釋權掌握在手中。可如果岳父說得有理,我也不會囿於門戶之見,但岳父的新書中,我卻看不到道理。”

宋儒最大的特點就是排斥漢儒沉浸於章句間的繁複,講究迴歸本源,得六經要旨,明聖人本意。而實質上,就是以我爲主,用六經來詮釋自己的觀點——所謂六經注我。儒學在宋代,就是能隨意解釋自己的觀點,只要能說得通就行,想當然也沒有關係,所謂不惑傳注是也。

這一特點,雖然一洗漢儒唐儒的沉痾積弊,給儒學引來了一股新風,但也隨之帶來了無數學術上的分歧,以至於學派林立的境地。

門戶之見也好,學術分歧也好,韓岡並不能認同王安石的觀點。他對訓詁不甚了了,遠比不上當世的儒者。

王安石、司馬光,二程,三蘇,乃至呂惠卿,都是貫通佛老,兼明六經的大才。韓岡自問在他們面前,想要在六經釋義上做文章,那是班門弄斧,自取其辱。但如果能將辯論的要點引導到自己擅長的領域,卻能反敗爲勝。揚長避短,本就是兵法要旨。所以韓岡一直都在大聲疾呼,道理也好、釋義也好,都要以實證之。這就是爲什麼他會說王安石是想當然的緣故。

“官人……”王旖愁得想哭出來。在成親前,父親和丈夫一直都有紛爭,但畢竟沒有如今日這般近乎撕破臉皮。都是最親近的人,簡直讓她無所適從。

韓岡摟着妻子的纖腰,在她耳邊嘆道,“我的看法還是那樣啊,岳父的書是刻舟求劍,是想當然。別的事皆可讓,但這事上可不能讓。”

二程如今在洛陽講學,弟子日多;王安石又在爲新學扎穩根基。說起來,這說不定是因爲他們看到了韓岡主張的自然之道在士林中傳播得越來越廣的結果,不得不起身相抗。

誰爲正溯,道統誰屬,學派之爭容不下半點私情。

韓岡知道,除非放棄自己的願望,否則便沒有退避的餘地。

雖然在經義上的學問無法與一干鴻儒想比,但自己的特長是什麼,長處又在哪裡。韓岡從來不會忘記。

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十七)第三十八章 豈與羣蟻爭毫芒(一)第二百九十章 飛信(下)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三)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二十三)第一百零五章 微雨(十二)第六章 見說崇山放四凶(十五)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二十八)第三十六章 萬衆襲遠似火焚(八)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四)第一十四章 飛度關山望雲箔(三)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十五)第四章 驚雲紛紛掠短篷(六)第二百九十六章 並行(下)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一)第三十九章 遙觀方城青霞舉(六)第二百五十章 新議(十六)第二十八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一)第一十七章 籍籍人言何所圖(上)第七十八章 塵囂(九)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進退地(一)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十四)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窮(下)第十章 卻慚橫刀問戎昭(二十)第五十八章 南北(十八)第一十三章 廟堂(四)第二十九章 百慮救災傷(二)第一十六章 夜涼如水無人酌(上)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二十一)第二百八十七章 點畫(上)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上)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九)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四)第一章 縱談猶說舊昇平(八)第九章 拄劍握槊意未銷(五)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六)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二)第二十一章 欲尋佳木歸聖衆(五)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十九)第二章 凡物偏能動世情(一)第十章 卻慚橫刀問戎昭(九)第二十六章 仕宦豈爲稻粱謀(下)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火(下)第一百二十章 伎倆(上)第一十三章 晨奎錯落天日近(十六)第三十七章 蒿目黃塵顧世事(上)第四十五章 成事百千擾(下)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三七)第三十五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二)第一十二章 惡客臨門不待邀(中)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三五)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閒人自忙(九)第四十五章 成事百千擾(上)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十二)第四十六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一)第四十八章 一揖而別獨騎歸(下)第十章 卻慚橫刀問戎昭(一)第一十二章 鋒芒早現意已彰(八)第一十一章 飛雷喧野傳聲教(八)第二十八章 大梁軟紅驟雨狂(二)第三十八章 豈與羣蟻爭毫芒(三)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十六)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十九)第三十四章 山雲迢遞若有聞(七)第一百五十九章 京師(一)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六)第三十七章 相嘆投殘筆(中)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四十五)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十一)第三十五章 願隨新心養新德(上)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十二)第三十六章 駸駸載驟探寒溫(一)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十)第三十二章 吳鉤終用笑馮唐(十一)第三十八章 豈與羣蟻爭毫芒(五)第四十六章 世情如水與天違(上)第一百九十五章 火箭(三)第一百零二章 微雨(九)第一十一章 立雪程門外(上)第一十三章 上元驚聞變(上)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二十)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七)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十三)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十二)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四)第五十七章 南北(十七)第三十章 衆論何曾一(四)第一十四章 落落詞話映浮光(下)第一十七章 夜顧茅廬訪遺賢(下)第二百零四章 變故(一)第三十六章 萬衆襲遠似火焚(四)第三十二章 吳鉤終用笑馮唐(五)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十一)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二十)第三十三章 爲日覓月議乾坤(十五)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十二)第三十一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二)第三十七章 青山聲碎覷後影(四)第一百一十七章 夜火(上)第三十三章 旌旗西指聚虎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