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聽着韓岡對編纂藥典的陳述,默默地不停點頭。
韓岡對醫術一竅不通——這是世間公認的看法。但人貴能學,韓岡這十年來,不好聲色,不事遊樂,閒暇時只以讀書爲消遣。就是尋常的凡庸之輩,能潛下心來專心十年向學,也能有所成就,何論韓岡?
十年之功,韓岡醫書也讀了許多,要說給人問診治病,那依然是不成的,可至少他對這個時代的醫藥,已經有了比較深入的瞭解。一時間倒也說得頭頭是道。
趙頊對韓岡怎麼編訂藥典醫典沒有興趣,可編纂出來絕對是一樁美事。韓岡素不輕言妄語,過往的經驗讓趙頊很清楚這一點。韓岡既然對《神農本草經》能胸有成竹地批評,自然是有所依仗。以他的才能來看,應當是一部尤勝前人的大典。能有這樣的一部本草藥典問世,便是他趙頊文治武功的一個證明。
編纂類書典籍,是彰顯一朝文萃的盛事,太宗皇帝在高粱河兵敗後,便着令宰輔李昉等人主持編修《太平廣記》、《太平御覽》、《文苑英華》,由此來挽回失去的聲望。其中《太平廣記》,僅是對前代的小說和傳奇加以收集編訂,可領銜的依然是宰相之尊,所受到的重視可見一斑。
“此事乃是一時盛舉,還得韓卿上書條陳之,朕當細覽。”雖然同樣是要韓岡進札子,但這一回趙頊的語氣要鄭重十倍。
主編典籍的功勞,足以將一名重臣推送入兩府之中。韓岡當是想以此爲功,趙頊自問看透了韓岡的心思。但一部大典的編纂,窮十年之功亦是等閒,不成書、不論功,若是能像《資治通鑑》於司馬光一般,耗費去韓岡多餘的精力,對趙頊來說倒也是好事。
韓岡躬身領命:“臣遵旨。”
終於如願以償,韓岡也是放下一樁心事來。向着目標穩步前進,總是能讓人心情舒暢。
擁有的來自後世的學問並不多,韓岡知道自己能做的很有限。畢竟他沒能力推導出物理和數學上的一干公式,也不知道,只能用僅有的一點常識,來拼湊出一個大概出來。
物理中的力學、光學,化學中的元素論,生物中的分類學,在數學中則是近似於後世代數的天元術,在自然哲學上,則是一力主張着實證。雖然都是十分粗淺的理論知識,但韓岡相信,只要假以時日,必然能順利地生根發芽,最後得到豐厚的成果。望遠鏡和顯微鏡的出現,便是最佳的證明。
趙頊又微笑着說道:“藥典若成,定爲本朝一大盛舉。令岳近日又進呈了《字說》,考訂先王之文,欲以一道德。卿家翁婿,無論文武,皆是有大功於國。”
韓岡想不到王安石的那部訓詁都已經定稿成書了,還趕在自己入京之前送到了趙頊的手中。這個速度還真是令人吃驚。王安石這是在煽風添柴,新學這一下子聲勢又上去了。
“家嶽的新作,曾與臣共議過。的確是難得的佳作,只是也有一些地方,是臣難以苟同的。”韓岡並不遮掩自己對王安石新作的看法。
“是嗎……”趙頊低低迴了一聲,卻不置可否,也沒有細問。
韓岡沒等到趙頊的迴音,向上瞥了一眼,趙頊略皺着眉,向後靠着,看似是有些疲累,又是在想些什麼。
見狀韓岡並不多言,轉而低頭告退。現在還不是時候。
趙頊也沒有留他,而是叮囑了韓岡儘快將有關厚生司的工作以及編修藥典的條陳札子遞上去,還安排了一名內侍領着他去太常寺——可惜不是童貫,韓岡回今後就聽說他去南方擔任走馬承受了。
這個未來的奸佞運氣還真的是不怎樣。若是有機會,韓岡還是願意幫一幫他,至少有童貫這個人在宮中,也不是什麼壞事。
從崇政殿出來,接下來便是去太常寺上任。等到接了太常寺的印,還要往厚生司和太醫局去,這兩天都得儘快接手。
自殿閣間刮來的風帶着宮城中特有的陰冷,彷彿是身處洞穴之中。但繞過迴廊,出了文德門,頭頂上的陽光立刻又熾烈起來。一想到接下來幾天還要在這樣的天氣下走家串戶,韓岡的腳步也變得沉重了。
如今的重臣之中,身兼幾任的爲數不少,但很少有人是一下接受幾項差遣,都是隔一段時間,纔會被派上一門差事。韓岡卻是一下子接了三門,加上他又打算有所作爲,自然是有的忙了。但這樣的忙碌,卻是他心甘情願的。
只是今日的廷對有些問題讓人警醒。在廷對上,趙頊並沒有向韓岡詢問河東的境況,以及之後在西北邊地應對遼人的方略。對於一名剛剛從河東離任,又積累下了大量戰功的經略使來說,這樣的情況並不正常。
韓岡很確定,這肯定不是趙頊忘了問,而是不想讓自己有機會對河東、陝西繼續保持着影響力,甚至有警告的成分在。反正與遼人已經定下了國界,需要知道什麼消息,都能從其他官員和走馬承受那裡得到迴應。
幸好他已經提前做好了轉換角色的準備,幾個差事上該做什麼,能做什麼,都有了計劃,這樣纔沒有在崇政殿上丟人現眼。
有天子親遣的內侍領着,就不必先去政事堂走一遭。繞過政事堂和樞密院,太常寺就在眼前。
位處皇城西南角的太常寺,是一個十分冷清的一個衙門,比起不遠處人進人出的司農寺和都水監來,太常寺的門前只有兩個守門的兵丁,百無聊賴在檐下的陰涼處坐着。在這個酷暑難耐的日子裡,門可羅雀對太常寺來說,看起來並不是個形容詞。
擔任判太常寺的敕書就在身上,在前面替韓岡引路的內侍也是對身後的新任判太常寺恭恭敬敬,還沒近了大門就已經開始高聲喝道。
兩名守門兵丁見了韓岡幾人過來,只是懶洋洋地站起身。可一當他們聽到了內侍的吆喝聲,立時嚇得面如土色,直挺挺地立在門前。
韓岡也沒理會他們,就在大門外停了腳,仰頭看着太常寺的牌匾。竟然還發現了一個燕子窩,真是離譜到了極點。
見韓岡擡頭只顧着牌匾,兩名兵丁手足無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還傻站着作甚?”內侍尖着嗓子呵斥道,“還不通知寺內開正門迎韓端明入衙?!”回過頭來,他又對韓岡嘆道:“清閒的衙門,都懶散慣了。”
兩名兵丁先是慌慌張張都想進去通知,但一看到同伴也在往裡走,又同時停下腳。反覆幾次,才一人進去通知,一人走過來向韓岡請罪。
韓岡搖搖頭,輕聲道:“這是掌管禮法的太常寺啊。”
若是先去了政事堂,肯定不會遇到現在這樣禮數不周的情況,政事堂肯定會先行知會太常寺。但崇政殿的內侍,就不會管那麼多了,只管將韓岡帶到。
在門前停了片刻,只聽到裡面一片腳步聲,然後正門吱呀呀地打開了,迎出來三十多名官吏。
太常寺本有卿,少卿,丞,博士,主簿,協律郎,奉禮郎,太祝等衆多官員,管理着一應朝廷與禮儀祭祀有關的工作。但現在這些官職,全都變成了本官官階,而不再是實職的差遣。
真正從屬於太常寺的實職官員,其實只有七八位。韓岡看到三十多人中,最前面的幾個都身穿官服,倒是知道他手下的官員,差不多當是到齊了。
只是這一羣從太常寺中迎出來的官吏,衣着寒酸得緊,看起來就是一羣破落戶的模樣。
一般來說,朝廷不發成衣,只發布帛,官服必須要自己去找裁縫量身定做。所以有錢的官員,身上的官服總是簇新的,而身家匱乏的,衣着則是黯淡褪色——這個時代的染色技術算不上,只有新衣才能色澤鮮亮,一旦洗過,登時就會褪色,洗得次數越多,褪色的就會更厲害——從衣着上看,太常寺無論官吏,都是窮得可以。
只有一人還不錯,衣着光鮮,迥異他人。站在官員班列的最後,看起來當已是年過不惑,相貌卻是英俊,只是沒有留須這一點卻讓韓岡很納悶,到了三十之後,就看不到不留須的官員了,就是他韓岡,爲了形象更穩重一點,也沒有免俗。
不過當韓岡的僚屬們一個個上前通名見禮後,韓岡便釋然了。
乃是教坊使丁仙現。身爲教坊使,自然能得不少供奉。管了十幾年的教坊,若是沒些身家那就好笑了。
丁仙現名氣不小,韓岡都有所耳聞。他的名聲也跟他曾經公開諷刺新法有關,世言曾有“臺官不如伶官”的說法,便是指當時的臺諫官們還不如丁仙現敢於抨擊新法。王安石甚至被氣得火冒三丈,想要將他治罪,不過給趙顥保護起來了。
韓岡上下一打量:“丁仙現?那就是傳聞中的丁使了。”
丁仙現此時似乎沒有了變法之初的活躍,沉穩地向韓岡行了一禮,“賤名有辱端明清聽。”
一個伶官,當然與殿閣學士一級的重臣沒得比,但伶人自古就有諷諫天子的慣例,丁仙現這麼老成倒還真是讓韓岡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