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和薛向在州橋夜市上公然對飲,只用了一天便哄傳京中。
畢竟州橋連接御街和朱雀門,人來人往,每日裡行人車馬成千上萬,乃是京城中最熱鬧的去處。那一夜,親眼看到兩人對坐飲酒的,怕不都有近千人了。
州橋夜市,名滿京城,甚至可以說是聞名天下。過去也不是沒有宰執一級的重臣來嚐鮮。但人家都是派了家人來買,要麼就是換了身衣服,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身着官服在市井中公然吃喝,而且還是在距離祭天大典只有寥寥數日的時候,繩糾百官的御史臺當然不能視而不見,上綱上線也是必然。
不過趙頊在看到彈章之後,更多還是在猜測薛向和韓岡之間的交情到底是哪裡來的。在趙頊的記憶裡,兩人過去並沒有共事的經歷,也沒有共同的愛好,或是姻親的聯繫,不比韓岡和章惇、蘇頌之間的關係。
但趙頊總覺得心裡不痛快,做了皇帝這麼多年,他是越來越憎恨撞上無法掌握或是一無所知的事情,總是想着要查個水落石出。
這件事,從前兩天自皇城司那裡收到消息,到明天就要開始齋戒了,幾天下來,趙頊卻一直都沒有想明白,而皇城司也沒有給出一個讓人滿意的回答。
當今天御史臺的彈章上來,讓趙頊又多了一重苦惱——朝廷並不會禁止臣子們的來往,只是對宰執以上官之間的往來會有所約束。而且很多時候,這種約束也只是空談,說說而已。
絕大多數重臣們之間或多或少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或是姻親,或是血親,從無例外。就算是寒素出身,只要有着出色表現,也很快就能得到高官們的青睞。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韓岡。商家出身的馮京也可以算一個。早早的就做了宰相家的女婿了。而重臣們之間互相聯姻的例子則更多。
當年晏殊與富弼翁婿同列,能不讓他們走親戚嗎?文彥博和吳充,吳充和王安石都是親家,能不讓他們書信往來嗎?說起來韓岡跟文彥博、吳充乃至他趙頊都能七拐八繞地攀上親,能將韓岡踢出去嗎?
看着奏章上爲了一頓夜市上的酒水而慷慨激昂的文字,趙頊就覺得頭疼得厲害,腦袋濛濛的,發燙發脹的疼。
很有幾分不痛快地將奏章丟到御桌上,趙頊卻無法將整件事也一併丟到桌上,不再去考慮。
這件事雖然不大,但肯定是要給予懲罰,只是到底要給兩人什麼樣的處分?卻是趙頊不得不先行考慮清楚的。
南郊祭天在即,現在揪住韓岡和薛向的錯處給個處分,過兩天頒德音大赦天下,這兩位到底是赦還是不赦?
赦——朝令夕改,朝廷丟臉。不赦——則於理不合,又不是犯了論死的重罪,贓罪都能赦免,小小的“混跡市井,無人臣體”的罪名卻不赦免,如何說得過去,難道要在赦詔上強調,祭天之前某幾天犯的罪過不能赦免?
唯一合乎人情義理的辦法,還是找個藉口拖上幾天,等到郊祀大典過後,再罰個俸了事。
但這只是明面上的處罰,暗地裡,趙頊已經在考慮是不是在人事上也給與一定的處罰。
韓岡不能輕動,面子和兒子之間,是不需要考慮選擇哪一項的。而薛向就不一樣了,是不是看情況將薛向清出去,趙頊想着——如果能找到合適的人選頂替他的話。
樞密院中,薛向負責的仍是他最爲擅長的財計,也就是軍費的支出和收入。朝廷每年的開支有一多半用在百萬大軍上,在薛向上任之後,雖然軍費並沒有縮減,但使用的效率有顯而易見地提高,許多莫名其妙就消失在賬簿中的資金,至少能讓趙頊知道到底花到了什麼地方——儘管不是全部——這些事,不是靠御史監察就能做到的。
朝堂百官中能在財計這個方面比得上薛向的人才,不是沒有,趙頊隨隨便便也能數出十七八個,三司裡面有一堆夠格的人才。
但性格爲人還要敢作敢爲,不能與貪瀆的臣子沆瀣一氣,也不能得過且過不敢出手革除舊弊,這麼一來,立刻連十分之一就不到了。精通財計這個能力,可就是代表能在金錢上上下其手的手段比尋常朝臣要多得多,很少有人能忍得住這個誘惑。要不然在錢糧上上心的臣子也不會被“君子”們所鄙視,謂其爲小人。
另外還有一點更關鍵,地位也要夠得上,能身入樞府鎮壓羣小。沒有足夠的身份,就算性格能力都合乎要求,依然派不上用場。薛向之外,趙頊一時間卻找不到第三個了——第二個是韓岡,這個人選趙頊無論如何都不會選。
“暫且留中吧。”
趙頊在心中對自己嘆着,將奏章丟到一邊壘起的公文上。
拿起了下一份奏報,趙頊卻又停住了動作。過了好半天,他才清醒過來,瞥瞥前一份奏章,想了想,卻又探手拿起來……然後直接塞到了最底下。
眼不見,心不煩。
對於這等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之舉,宋用臣眼觀鼻鼻觀心,木然肅立在趙頊身後側,他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更不會妄作猜測。這是宮中盡人皆知的自保之法,朝堂上的事,連邊都不能沾一下。
宋用臣能保持這樣的標準,但其他人卻不可能人人做到,天子將彈章留中的消息,全然沒有耽擱,沒過半日便傳到了皇城中的兩府百司之中。在這其中,自然不會少了韓岡的太常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郊祀之前,朝廷就算有什麼想法,都不會在這時候干擾到南郊的順利進行。”韓岡閒適自在地與蘇頌對飲熱茶時如是說。
蘇頌回之一笑,不贊同,也不否認。想必有不少人的想法都跟他一樣的,但蘇頌還是很穩重地沒有做任何表態。或許這一回韓岡當真轉到了關鍵點上,或許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但秋後算賬也不是不可能,一切都要看天子的心思來定了。
天朗氣清的冬夜,州橋夜市便如往日一般的人滿爲患。而王家雜食鋪子的生意,則更要比平時火爆上好幾倍,連薛樞密和小韓學士這樣的重臣都不顧御史彈劾,上門大快朵頤,聽說了這個消息的東京城的百姓們,也不介意花些小錢,來嘗一嘗這種讓兩位重臣都忘了朝廷律法的旋炙豬皮肉。
韓岡放衙之後,又一次從州橋上過。王家雜食鋪子依然在路邊,不過韓岡沒有再下馬入店的想法。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只看見鋪子中的店主和兩個小二忙得團團轉,外面竟然還有一羣人在等着空出桌子來。真是熱鬧得讓人想象不到。韓岡本想找個元隨去排個隊,然後給家裡帶上幾份來——在家裡吃,就沒人能管得了了——但看到這般模樣,也就只能將想法收起,先放在一邊。
雖說打算將整件事拋到腦後,可回到家中,在換衣的時候,卻聽到王旖問起今日御史臺的彈章。韓岡不得不爲京城官宦人家內眷的情報網感到咋舌不已,才幾個時辰工夫,就將連很多朝臣都不知內情的情報,傳到了王旖的耳中。
對於妻子的疑問,韓岡付之一笑:“郊祀之前,不論有什麼事,官家都會擔待起來。還是多想想冬至怎麼過吧。郊祀回宮後也就是午時的樣子,到時候一場宮宴之後就沒事了,時間拖也拖不到晚上。不從現在就開始準備,到時候別連州橋夜市上的食鋪子都比不上。”
“官人以爲奴家主持中饋過了幾年冬至了,難道還要官人來提醒?”王旖輕哼了一聲,拿着一領絲綿袍服侍韓岡穿上,臉上浮起一絲憂色,“爹爹到底什麼時候能抵京?算時間也就該在這幾天了。”
在韓岡擔任了資善堂侍講之後,王旖已經完全不擔心韓岡還會在朝堂上受到什麼樣的處罰,只在想着自江寧北上的老父。就算不是在烈日炎炎的盛夏時節,但上京之路迢迢千里,路上染上疾病的可能性還是有不少,畢竟不是當年正當盛年的時候。許多時候,一點從窗戶上透進來的冷風,就能讓一名跟王安石年歲差不多的老者風邪侵體。
韓岡想了想:“說不定要等到冬至之後。”
“南郊之後?”王旖偏頭想了一想,隱隱抓到了一點頭緒,“大概是不想參與南郊大典吧?”
韓岡點點頭。京城人重視冬至,甚至跟元旦年節之時也差不多。換新衣,喝熱酒,祭拜先祖,一切都不下於年節。王安石也不可能免俗,但以他身上的官銜,這時候入京城,肯定要在南郊大典上站着。雖然很想早一步看到父親,但王旖還是知道孰輕孰重。
他又笑道:“而且排班輪次也不好辦。總不能讓岳父和王禹玉並肩同列吧。如果站在王珪之前,難道還能讓岳父來頂替王禹玉這名當朝宰相?”
王安石身上還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和侍中的兩個虛銜。雖說是虛銜,但也能算是宰相,只是並非實職,只在俸祿和朝會排班次時管用。而宰相,在祭典之上,要參與主持的地方還是不少的——不僅是王安石,文彥博、富弼都有幾乎跟他差不多的虛銜穿戴在身上——可偏偏南郊等儀式之時,就能派上用場。
若是尋常老臣倒也罷了,但以王安石過往的成就,絕對是與普通宰輔不一樣的,他到底是站在王珪之上還是之下,恐怕能讓趙頊腦袋疼得變成兩瓣。
幸而以王安石這些年在信件上表現出來的性格上的轉變,多半不會去爭這口氣。
“反正只是一場祭天的大典而已,不是嗎?”韓岡笑道。
但到了次日,中午的時候,一名家丁氣喘吁吁地跑進了太常寺。而在他之前,韓岡就已經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臉上也沒有了昨夜那般輕鬆的微笑。
他的岳父在一個時辰前抵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