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璪放開了手中的筆管,揉了揉發脹發澀的雙眼。
已經是後半夜。從寢殿內殿轉到寢殿外殿後,玻璃燈罩裡的蠟燭都換過了一茬,現在又差不多快燒到了底。家住得遠的朝官,這時候多半已經起牀了。
不過張璪覺得這一夜,滿朝文武應該沒幾人能安然入睡,肯定都在考慮今天朝會上會是誰出來接受臣子們的參拜。只是能猜到結果的,想來應該不會有幾人。
“內翰,已經寫好了?”宋用臣見張璪停了筆,走過來問道。
“好了。”張璪點點頭,將小桌案上的草稿遞給了宋用臣。
這第七份詔書的草稿交出去後,張璪就鬆了口氣。挺直了腰背,放鬆了一下筋骨。一夜寫了七份詔書,還作廢了幾份,張璪只覺得今天將一年的心力都耗盡了。跪坐得久了,兩腳也變得麻木,還不知道待會兒怎麼站起來。
“聖人,王相公的太子太傅制書已經寫好了。”宋用臣拿着草稿呈給了皇后。天子已經睡了,給王安石加贈太子太傅的制書,就需要讓皇后來評判。
一夜之間,東宮三師全都被封了出去,換在任何時候,都能引起朝堂上的一場大風浪。而且還是分別給了新舊兩黨的黨魁和赤幟。換在一天之前,不管是誰來說,張璪是絕對都不會相信的。
向皇后拿着草稿看了起來,張璪的心也提了起來。
今夜他所撰寫的詔書,都不是普通的詔書。
如果僅僅是給普通朝官加官的制書,三五十個字就能打發,一個時辰寫十份都沒關係。但冊封東宮三師也好,冊立太子也好,還有皇子出閣任命資善堂侍講,哪一篇不要絞盡腦汁?
更不用說這些詔書必然會成爲朝堂上關注的焦點。在私人文集中,日後也要收錄進來。加之關係到一衆重臣,典故用得錯上一點,可不僅僅是丟臉的問題。
但張璪的心中除了一點點緊張之外,就只剩下欣喜和興奮。
對於一名翰林學士來說,這是做夢也求不來的好事。
能在帝統傳承的時候,站在了最有利的位置。在請立太子的時候,比宰相、執政還要早上一步。這一點,肯定能被皇后以及未來的天子記上一輩子。日後在兩府中立足,肯定是不在話下。
沒見皇后和宰執們都在等着他草詔,根本都沒招第二名翰林學士進宮來?張璪興奮地想着。這就是信任啊!
皇后已經匆匆看完了草稿,將之交給宋用臣,讓他轉遞給蔡確審覈。
宰執們還在寢殿中,但二大王已經被勸去休息了。說是勸,其實更近於押送,甚至還特別派了藍元震領人看守,以防他自殺。不過只要等到二大王出宮,回到府中後再去自殺,這間寢殿中也沒人會在意了。
除了自己以外,殿中唯一不是宰執的重臣,就是站在一邊,根本不說話的韓岡。宰執們與皇后商議大小事宜,他一句也不摻和。閉着眼睛,似乎跟天子一樣,睡着了一般。
蔡確匆匆看完了王安石的制書草稿,又遞迴給宋用臣。
“參政覺得如何?”
蔡確回覆道:“回殿下。不需要修改,可以直接書詔了。”
宋用臣遂又拿着草稿轉回到張璪這邊。向皇后卻道,“還是先給內翰一條熱手巾擦擦臉。”
茶早就賜了,但張璪怕內急沒敢喝,不過熱手巾就沒問題。
張璪連忙想起身道謝。不過站起來時,兩腳一陣發麻,吃不上力,軟軟得差點就此摔倒。還好被身後的兩名內侍給扶住,這才站穩了腳。
拿着熱騰騰的手巾擦了擦臉,張璪精神也爲之一振。只能跪坐的小桌案,也換成了配着杌扎的几案。坐下來後,他立刻就動手將之謄抄。
今夜他寫的七份詔書。任命東宮三師,就是三份。韓岡的資善堂侍講,則又是一份。此外還有皇太子的冊書及天子聖躬違和,由太子監國、皇后權同聽政這兩份。
剩下的,便是招司馬光入京的詔書。這份詔書,並沒有收回。王珪之前還特意請示了皇后,不過皇后轉回去請示天子,趙頊則回了一個“發”字。
“殿下。”張璪開始最後的謄抄,王珪這時候又站出來向皇后請示,“如今雖已承天子之意,定下了太子監國,殿下垂簾。但一衆朝臣不知,其中或有不便。臣請先行將聖諭告知羣臣,不知可否?”
王珪陪着小心地問着。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王珪在心虛。而且他還眷戀權勢,不甘就此退場。所以前面做事就沒了分寸。甚至爲了表示忠心,而拿着鄭伯克段的典故來作比。現在又想同時示好皇后和還不知情的滿朝文武——早一步通知,就能避免有人做錯事。
只是張璪覺得,就算王珪現在這麼賣力,皇后也不一定會饒他。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是聖人的教誨。但在其位,卻不謀其政呢?
當年蔡襄在仁宗立儲時,是唯一沒有上書請立英宗爲皇儲的重臣。所以當這件事爆出來後,三司使立刻就沒得做了。英宗甚至一看到他請辭的奏章,就立刻籤書批准。照規矩,重臣非罪請辭,天子要先駁回加以挽留。韓琦爲此勸英宗,但英宗卻說,萬一蔡襄不走怎麼辦?
可惜了蔡君謨,本來以他的資望和能力,其實有望晉身兩府。但他出外之後,沒兩年,就在服母喪的時候病死了。
而王珪今夜犯的錯,其性質比蔡襄更爲嚴重。蔡襄當時不過一個翰林學士,有他沒他都一樣,而王珪可是唯一的宰相,他的沉默,差點就將皇后和太子逼入了深淵。
皇后並沒有立刻回覆王珪,卻向其他執政諮詢,“蔡參政,呂樞密,韓參政,章樞副,薛樞副,不知你們如何看?”
呂公著道:“正當如此。”
而蔡確、韓縝、章惇和薛向也紛紛表示同意,沒人願意得罪那麼多朝臣。
“韓學士,你看呢?”
韓岡睜開了眼睛,似乎是醒過來了,但他說的話跟沒說一樣:“此事當由殿下和相公們做主。”
“那就這麼辦吧。”皇后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
呂公著瞥了最下首的韓岡一眼,眼神冰冷。
儘管半夜過來,得到的只是支離破碎的細節,但呂公著已經將上半夜發生的一切,連蒙帶猜地給拼湊了出來。
通過七份詔書,可以得知天子已經有意退讓,召回司馬光,任命自己及司馬光爲東宮師保,這兩件事便是明證。
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情況,在天子退讓後,王珪很明顯犯了錯。但真正的逆轉,還是來自於韓岡的一句話。
韓岡提起千里之外的兩座藥王祠,在天子和皇后眼中,當是爲了讓皇子能順利即位,可在太后及雍王看來卻是要雍王的命。
如此一來,天子的心意便完全逆轉。甚至不惜召回所有宰執,當着太后的面確定讓皇后來垂簾。
一言興國,一言喪邦。
縱橫家的本事或許還不如他。
呂公著望向韓岡的眼神再冷,也比不上他的心冷:“此子可畏啊。”
七份詔書敲定,羣臣便齊齊告辭離開寢殿,他們還要稍事休息,也要讓皇后休息。
皇后心身疲憊回到了內殿,趙傭已經被帶回去睡覺了,但趙頊卻睜開了眼睛。向皇后忙走到牀榻邊,嗔怪地問道:“官家怎麼不多歇一會兒?”
趙頊眨了一下眼。
“是不需要嗎?”向皇后立刻拿起韻書:“官家是不是還有什麼吩咐?”
朝……堂……
“朝堂上怎麼樣?”向皇后屏氣凝神,等着趙頊的吩咐。
一……切……如……舊……
“一切如舊?”向皇后點了點頭,鎮之以靜,這是應有之理,“妾身明白了。”
但她立刻眼睛又瞪圓了起來,趙頊說不要改變朝堂上的人事,但還有一個人,她絕對是無法原諒的,“那王珪呢?!”向皇后雙眉倒豎地厲聲問道。
照……舊……
“還讓他做相公?!”
向皇后完全不能理解。不說王珪這名宰相已經在東府裡坐得太久,至少他也應該爲今天的錯誤受到懲罰纔對。
在立儲的問題上,王珪犯了無可挽回的大錯。向皇后不會忘記王珪的沉默,給她帶來多大的恐慌。就像是被沉入了水底,只有冰冷和無盡的黑暗。
王珪的性格,圓滑、軟弱、毫無擔當,三旨相公的名號,向皇后在宮中都聽說過。這也是官家一直用他的原因。相形之下,更有威望的王安石,才幹過人的呂惠卿,武功赫赫的王韶,都沒能在兩府中待得太久。
向皇后無法原諒。
趙頊費力地眨着眼,長達六個字的一句話,讓他很吃力:
使功不如使過。
……
蔡京已經到了宣德門前。他現在的袖袋裡有兩份奏章。左袖中的一份是請皇太后垂簾,右邊一份則是爲孫思邈請封。
天子重病,臣子們求醫問藥是理所當然的,宰執們還要輪班去大相國寺祈福。不過爲慈濟醫靈顯聖守道妙應真君再次請封,就是蔡京的投機了。看看究竟是皇太后出來,還是天子出來。
至於萬一二大王出來,該有的賀表蔡京卻沒有寫,有些事不能做得太急。不過宣德門前的有幾人看起來很是心浮氣躁,在傳播着雍王昨夜沒有出宮的消息,不知是不是連雍王登基賀表都寫好了。
“文德殿上的究竟會是誰呢?”蔡京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