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正對遊師雄很瞭解,之前的伐夏之役,在秦鳳路轉運司的遊師雄與他接觸很多。
“橫渠門下一向文武雙全。當年範文正守陝西,橫渠先生便上書要取河湟爲助力,可謂是遠見卓識。後來興學授徒,也多談兵事。韓學士算是其中最拔尖的一個,遊師雄卻也是一流的人才。去歲伐夏,遊師雄與王襄敏的次子王厚同爲隨軍轉運,多有功勳。微臣的那點功勞,也多虧了遊師雄和王厚在後襄助之力。”
向皇后對王中正的回答很滿意。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至少還知道這兩句。王中正雖然推重遊師雄,但從方纔的幾段話中,也能看得出王中正對陝西的文官武將們的瞭解。
她暗暗點頭。難怪能領軍南征北討,號爲禁中第一名將,秦翰也要瞠乎其後,這不是沒有來由的。
提起硃筆,在身邊那面空白的屏風上寫下了遊師雄的名字,向皇后回過來又問王中正:“遊師雄現在何處任官?”
王中正發了一下怔,一般來說天子若是這麼問,就肯定是想要提拔這個人了。只是遊師雄現在可都是重臣一級了。
“現下游師雄身在甘涼路。以右司諫、直寶文閣權發遣涼州,並領甘涼經略使兼兵馬都總管二職。”王中正低頭回道,他怕向皇后臉上掛不住,“甘涼乃是新復之地,自吐蕃大興後,三百年不受中國管轄,至歸義軍興起亦只能羈縻而已。必得能臣守之。遊師雄在關西夙有威望,又有能力,功績即顯,故而破夏之後半年,官家便不問資序,將之破格提拔。”
王中正的話有點囉嗦,向皇后聽着感覺挺怪的。偏頭想了想,覺得自己是明白了。這是王中正規勸自己不要立刻提拔遊師雄,以免甘涼路不穩。
她有着些許遺憾,感慨着,“想不到都是一路帥臣了。”
垂簾以來,心思全都放在了朝堂上,連一路帥臣的姓名都沒時間去了解,向皇后想想,覺得自己實在是浪費了太多時間在司馬光這等人身上。
再仔細想想,帥司、漕司、倉司、判司,天下各路四大監司的使臣,更是有大半不知道到底是誰。就算聽說過姓名,也不知道他們過去有何功勞和過失,更不清楚他們的能力如何。而在各路監司之下,還有四百軍州,兩千多縣,鎮子更是無數。
治國之難,她現在算是領會到了。
“這也是官家的提拔。”王中正微微鬆了一口氣,道:“官家乃是明主,故而用人都能各盡其分,用其所長。”
“所以要鎮之以靜?”向皇后狐疑地看看王中正,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勸諫。
心中怨懟之意油然而生。雖說這也是自家丈夫的意見,連王珪都用“使功不如使過”的理由放過了。可司馬光之輩,卻是想趁着自己還沒有熟悉國事,直接欺上頭來了。
王中正沒感覺向皇后心思的變化,接着道:“廣銳軍被困咸陽,猶自作困獸之鬥。幸而韓學士孤身入城,說降叛軍。罪魁吳逵自焚,只是屍骸難以辨認,所以並沒有報功。剩下的叛軍活下來的近三千人,連同全家老小,全都被髮配去了熙河路。這也是受了韓學士之請,說是殺降有傷陛下盛德。”
“韓學士仁心。”向皇后由衷地說道。
“的確如此。貝州和保州都有降軍事後被刑,只有廣銳軍這邊被保下來了。”
石得一在背後擡眼看房樑。皇后和王中正倒是忘了韓岡在河東,將南歸的黑山党項殺得只剩數千人,拿了兩萬三萬的斬首,交趾人更是隻有八隻腳趾。
王中正卻說得正是興致高昂的時候,“在河湟開邊時,因廣銳軍乃是西軍中數一數二的精銳,也被派上了戰場。立了不少功勳,贖了過往之罪,但官家也只賜了金銀田土,並沒有給其官職。而且在河湟之役中,廣銳軍領頭的將校死得七七八八,不致爲患了。”
“難怪韓學士能未及而立,便已近宰執。”向皇后深有感觸,“十年前才做官就立了這麼大功勞,怎麼也當得起了。”
王中正更正道:“聖人誤會了,韓學士在橫山和招降兩事上,並沒有受功賞,全都辭了。”
“這話怎麼說?”
“因爲在被韓大觀徵辟的時候,韓學士明着對王相公說羅兀難守、橫山必敗,若是一定要他去,有功勞也別算他一份!”
向皇后驚詫莫名:“韓學士竟然這麼說!”
“可不就是這麼說的?”王中正搖搖頭,“但王相公也厲害,卻硬是將韓學士派去了韓大觀的帳下。說不要功勞那是你的事,朝廷要你做的事,照樣還是要去做!”
向皇后聽了更是覺得匪夷所思,竟然還有這樣逼人上路的做法,在朝堂的人事安排上,若是被任命官員不願去做,怎麼都不會強迫的。王安石就不怕韓岡怠工?
王中正嘆着氣,“所以說拗相公當真是名副其實,就是韓學士撞上了,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王中正稍稍開了一個小玩笑,見皇后抿了抿嘴,像是想笑又不方便笑的模樣,心中便更是輕鬆了幾分。
“不過韓學士難得的地方就在這裡。他去了延州,直接就往最危險的羅兀城去了,一點也沒有拖延。到了羅兀城,對傷病們盡心盡力,面對西賊,也是用心輔佐張、高兩位主帥。要知道一旦贏了,韓學士可就是最吃虧的一人,沒功勞還要受人笑,但韓學士完全沒有計較。要不是廣銳軍叛亂,羅兀一役當真就給官軍贏下來了。”
向皇后前面已經知道韓岡在橫山的赫赫功績,卻想象不到韓岡是不顧受人嗤笑的結果上爲國事盡心盡力。
王中正輕聲喟嘆:“微臣當年曾聽官家說過,‘言羅兀難守,事前不止一人。但仍盡心盡力,惟韓岡一人而已。’備稱韓學士爲人甚正。”
行事如此光明磊落,再想起冬至之夜,韓岡面對太后的義正辭嚴,向皇后卻一點都不驚訝了。
……
午後崇政殿再坐,韓岡和除王珪外的衆宰執前後腳都到了。
殿腳有一個判起居注,殿中站着一個御史中丞李定,加知制誥的翰林學士蒲宗孟則也在一旁候着,準備書詔。
而司馬光,則不見蹤影。前面韓岡經過殿外東閣時,也沒看到司馬光在裡面等候。他的結果自是不言而喻。
對於今天朝會上發生的一切,宰輔們很快就給出了一個處罰決定。
蔡確、章惇全都支持速辦嚴辦,韓縝、薛向表示謹慎地支持,呂公著繼續保持沉默,其他人包括韓岡都沒資格說話,更不會跳出來表示反對,就這麼順順當當地敲定了下來。
司馬光入覲,照規矩賜物賜藥。不論他受與不受,朝廷還是給他一個體面。但之後,就讓他回洛陽,絕不留他。韓岡本來還想讓他去殷墟,但現在已經是不現實了。
至於御史臺對王珪的彈章,則全都駁回。之前在殿上附和司馬光的御史,一體下詔叱責,並解職外放。
御史中丞李定沒有爲他的手下辯解,應聲接了下來。出了這麼大的事,他臺長之位,已經是做到了頭,今天回去,就該上表自請出外了。
被蔡京出來彈劾的有失朝儀的呂公著、蔡確、章惇和韓岡等人,向皇后打算不問。但韓岡、章惇和蔡確自請罪,逼得呂公著一同低頭,便一體罰俸半月。也沒什麼爭執的,誰還會爲這點小事費口舌?
至於剩下的亟待處理的政事,則一切按照流程走。奏章上有不明白的地方,幾名宰輔按照各自的主管範圍向皇后詳加解釋。作爲天子私人的兩位翰林學士,韓岡和蒲宗孟,也一併受到諮詢。
由於向皇后對政務的生疏,處理起來比趙頊在時要慢得多,但也沒有拖到第二天去,快黃昏的時候,總算是結束了。
從政務中歇了下來,殿上重臣們各自喝着皇后賜下的茶湯。章惇向韓岡使了個眼色,韓岡會意,微微頷首。眼神一轉,看了看呂公著。
王珪避位待罪,今天接下來自是照舊由呂公著領頭入福寧殿探視天子。
天子病重臥牀,宰輔們除了輪值宿衛以外,還要入福寧殿問疾,探視天子病情,以防有人隔絕中外——這是當年富弼和文彥博在仁宗發病時掙來的權力,一直延續了下來。韓岡則是身份不同,則是一日一入宮,與宰輔們同行。
因爲司馬光之事,皇后現在應該不會受呂公著蠱惑,說什麼都沒用。如果呂公著真有什麼想法,入殿問疾是他必須要把握的機會。
到了福寧殿寢殿中,趙頊已經被喚醒了。睜着眼睛,等着宰輔們來此。
呂公著當頭,依照幾天來的慣例向趙頊問安,拿着韻書確認了神智,安慰了幾句,便領着同僚向天子告退。他們不耽擱,趙頊也沒留客。
衆人再拜起身,一個個倒退兩步,就要轉身出寢殿。但應該和其他宰輔一併退出寢殿的呂公著卻沒動身,他向着趙頊行了一禮:“陛下,臣有言欲奏稟,乞留對。”
果然如此!
韓岡算是鬆了一口氣,呂公著的回擊總算是來了,比起他一直隱而不發要好不少。
但呂公著到底想說什麼,卻是讓人要多想一想,一時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