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閃過一輛載着一對小兒女的獨輪車,身後就竄了上來幾頭驢子。
拿着馬鞭抽開身前的混亂,折可大望着前面更加漫長的一條街巷,懷疑起自己到底能不能及時趕到府衙去。
現在街道上盡是托兒挈女逃進城來的百姓。縱然幸運地逃過了遼軍的劫掠和殺戮,帶着僅存的家當逃進了太原城,但偌大的城市卻沒有他們安身的地方,絕大多數只能在別人的屋檐下生活。
這天還冷得很,一夜過去就是幾十條人命。折可大這幾日親眼看見幾輛馬車走街串巷,將無人收拾的屍骸一條條地撿起來送去化人場。化人場就在太原城的西南角,現在還正冒着煙。這就是現在的太原城。
縱然經過了多次戰爭,可折可大還沒有看過如今這幅悽慘的場面。
“直娘賊的。真是兵荒馬亂啊!”就在折可大前面,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青年正衝着幾名擋道的百姓發着怒,手中的馬鞭舉得老高,前面牽馬的家丁也是連推帶搡。
只看背影,折可大便認了出來。那是經略司衙門中的機宜文字張儉,他的同僚,雖是文官,卻是武將的脾氣。不過蔭補出身,也真沒人把他當成正經的文官看待。
“火氣別這麼大。這辰光,發火也沒用。”折可大在後面突然開口。
張儉冷不丁地被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折可大卻是轉驚爲喜:“嗨喲,折閣門原來你在這兒啊。”
“有事找在下?”
“是有些事。”正說話,一名騎兵擦着鼻子從張儉身前躥過去,猛地就將下文給他砸進了肚子裡。
張儉臉色先是發白,繼而又由白轉紅。被嚇得氣得不成話,紅得發紫的一張臉:“直娘賊的,是趕着投胎去啊!”
指天罵地地咆哮了幾句,在周圍的百姓看熱鬧的眼神中,張儉狠狠地咬牙:“王經略再不出來彈壓,太原城不要遼軍來攻就能破了。”
“王克臣有這個能耐嗎?”折可大冷哼了一聲,從鼻子中哼出的滿是不屑。太原守不住,第一原因就是在王大經略身上。
只是折可大現在也只能腹誹,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一年前,折可大被調到了太原府,在經略司中擔任閒官至今。而原本在韓岡幕府中的堂兄弟折可適,則是安然在豐州做官。
豐州建立之後,立功甚多的折家在河外勢力大漲,也更加根深蒂固。下任家主的折可大轉調太原,名義上是以立有殊勳爲由,實際上還是人質的成分居多。
折家對此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情願的態度,這是爲了讓朝廷安心。不過折可大本以爲自己能被調入京城,被安排在太原倒是出乎意料。不知道是不是朝廷不想做得太過明顯,還是覺得太原就足夠了。
不管怎麼說,人質就是人質,不用指望說出來的話有人聽,反正不受重用就是了。
看得出藏在折可大眼底的不屑,張儉收起怒氣,改怒爲嘆:“王經略現在就盼着令尊能早日領兵前來,若有五千麟府精兵坐鎮,不用上城牆,城中軍民就能安心了。”
“在下都寫了親筆信了,還能怎麼樣?”折可大搖頭,“王經略要調動麟府軍,我折家世代忠良,豈有不應之理?我寫信本是多餘,不過是讓經略相公放心罷了。”
“折閣門,依你之見,太原城能守得住嗎?”張儉見老於戰陣的折可大都不看好所謂的太原城防,心中就像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我就怕他們不來打太原。遼賊真要跑來圍着太原城,只要城中不亂,還是能守一陣子的。怕就怕遼賊跑去攻打榆次縣,堵了井陘道,河北的兵馬幾百里路趕回來,迎頭對上,結果可不好說。”讓過一隊匆匆跑過街道的士兵,折可大又冷着臉哼了一聲,“都不知道亂跑個什麼?!”
“閣門若要回家去,還是繞道北門的好。”張儉陪着折可大往邊上讓,又道,“可就算井陘道被堵上了,好歹還有西軍和京營啊。”
“京營爛得邊境上的鄉兵都比不上,西軍更是全都在賀蘭山下,哪裡能來得及。”又躲開一輛馬車,折可大煩躁地扯着襟口,卻沒忘了說自家逗留此處的原因,“在下正在等人,等人到了就走。”
等人?還沒等張儉想出一個眉目,就見一人穿過街道往這邊過來。張儉認識,是折家的門客,在太原輔佐折可大左右,好像還是折家的親戚。
折可大丟下了張儉,上前半步:“打探清楚了嗎?”
“清楚了,清楚了。”那門客連連點頭,遺憾不已,“石嶺關丟得冤枉啊,吳都監着實該死。”
“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都監領兵到了石嶺關後,便將忻州的人馬趕到了關城上,自己則坐在烽火山城。大郎你說,他該不該死?!”
折可大愣了一下後搖頭:“麟府軍在河東還不是一樣被人視爲另類?太原兵馬跟代州的合不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石嶺關都丟了,哪是一句合不來?!”
“吳寶當然該死。”張儉湊了上來,他比折可大要早知道緣由,亦是發恨,“吳越同舟都能互助互濟,吳寶這把自家人當仇人看了!他若是逃回來,當天王經略就能斬了他祭旗。”
“殺了又能如何?石嶺關都丟了。”折可大搖頭,這還不是朝廷自家弄出來的事?
天下禁軍六十萬,絕大多數分佈在京畿、河北和陝西三處,時日久長後,軍中便出現了三個不同系統的山頭。但大山頭之下還有一個個小山頭。
除了陝西因爲年年戰亂,內部調動頻繁,其他地方,禁軍更戍之法早就停了,各地的禁軍基本上都是駐泊禁軍,比如河東各部禁軍,太原核心之地有一部,北部邊境諸軍州有一部,以及河外的麟府豐,多有在當地駐紮了五六十年的情況,軍中士卒基本上全都是本地出身,底層軍官也都是在近處調動。
加上河東在五代接連出過開國天子,朝廷也是有意無意地破壞河東軍中凝聚力,尤其是太原,毀城分兵,被提防得極嚴——否則就不會有石嶺關和赤塘關這兩座相距十餘里的太原門戶,卻分屬兩州的安排——自然而然地就出現了太原、代州和麟府三個不同的系統。
石嶺關本身隸屬忻州,駐紮在關內的兵馬自然全都是忻州兵,真要說起來,忻州軍是屬於河東軍中的代州一脈,與太原一系似近實遠。
這點齷齪事,河東軍中誰不知?
石嶺關前關後城,北面是舊關城,而關南的烽火山城,是仁宗年間修建。地勢之險要不遜關城。可就是因爲有了新城,舊關城便沒有再修葺,那可是一條破爛的防線。而且關城守軍的家泰半都安在新城內外,舊關城若破,看到家中的父兄子弟被太原來的都監害死,石嶺關的軍屬如何會不恨坐在城中的太原軍?
“韓學士若在,斷不至於如此!”門客毫不客氣。
“是韓樞副了……”折可大感慨連連,當初在韓岡麾下殺遼人、殺党項,那殺得才叫一個痛快,哪裡是現在可比。
門客看着擁堵混亂的街巷,人在嘆氣:“樞密相公若能早來,何至於滿城兵荒馬亂?”
“那也要到了纔好。”
“可好歹是來了。等到韓樞副到了太原,就不用聽王經略亂指派了。”張儉不是王克臣的人,說話毫無顧忌。
折可大搖頭:“能等得到再說吧。”
遼軍已經進了太原府界,韓岡若是輕車簡從,運氣不好就能成了遼人的戰利品。若是要帶大軍北上,那就還要等上半個月才能收攏各地的駐軍。
三天前,韓岡的親信和朝廷的詔令同時到了太原府。韓岡擢樞密副使,出任河東制置使,統轄河東軍事,這一任命在太原城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對於太原軍民,自然是歡欣鼓舞。韓岡離開河東不過一年,在太原任職的時間也不到兩年。作爲河東帥,他軍事上雖有成就,可他作爲太原守,在治政上其實並沒有太用心。但太原上下偏偏對他極爲懷念,多有人將其視爲歸宋以來最出色的太原郡守。更別說論起治軍克敵,方今朝中也沒幾人與他相提並論。
另一方面,對於看得更深的官員們來說,在韓岡走馬河東後,大半個樞密院都在外面的現狀,絕不是一件好消息。陝西、河東、河北,一位樞使統領一路,立國之後,就沒看到這樣的局面。顯而易見,現下的局勢雖不能說開國以來未有,但也絕對是澶淵之盟以來最危險的一次了。
不過放在眼下,有一個軍功煊赫的名帥坐鎮,決不是區區王克臣能比。
折可大以軍中望氣法觀府衙,帥府行轅上的五色雲氣所聚,怎麼看都是一頭豬!
“唉。”
他唉聲嘆氣,即盼着韓岡早至,也怕他在路上出了意外。矛盾的心思,此起彼伏,難以平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