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逵在保州坐鎮,已接近一旬。
自從九天前,他將帥府行轅再一次轉回到這座邊州時起,河北西半部邊境線立刻變得穩如泰山起來。保州中的士氣、軍心、民心、全都恢復到易州之敗前的情況。
但畢竟只是易州之敗前,想要再更勝一籌那已經是不可能了。河北軍無論士氣還是資源,不可能再組織起同樣規模的作戰。在軍心兵力比之前更勝一籌的遼人面前,即便郭逵,也只能選擇穩守。
幾天來郭逵常翻三國志,無論本紀、世家還是列傳,在多少人的傳記中,字裡行間都寫滿了無可奈何。曹操兵敗赤壁、劉備敗退夷陵、周瑜天不假年、諸葛亮悲嘆五丈原,許多時候縱然有雄心壯志,卻也只能長嘆一聲無奈。
“大人,李信已經到了,正在外面候着。”郭逵的次子郭忠義進了房來,向郭逵低聲稟報。
這位敗軍之將終於是回來了。郭逵放下手中的書簡,沉吟了一下,“請他進來吧。”
“知道了。”郭忠義應聲要往外走。
“等一下。”郭逵叫住了他,深深地盯了兒子一眼,“有禮數一點。”
郭忠義對父親的叮囑有些不以爲然,但他也不敢反對,畢竟李信背後還有個奢遮的表弟——眼下已經與自家老父同在西府的韓岡。真要開罪了李信,日後倒黴的只會是自己。乖乖地低頭應是,轉身又出去了。
兒子的心緒變化,瞞不過郭逵老辣的雙眼,重新拿起書,他甚至沒有多解釋的想法。他禮遇李信,不是因爲李信背後的韓岡,而是因爲他並不想看到軍中難得的將才受到羞辱。
縱然李信兵敗易州,但郭逵對他的評價依然沒有降低。在敗陣之後,以步兵爲主的宋軍能有大半逃過契丹騎兵的追殺,甚至還能維持基本的建制而沒有潰亂,無論如何都是主帥的功勞。
可郭逵還是免不了要遺憾,扭轉戰局的機會一去不再來,下一次再有機會,也輪不到他郭逵來主持軍務了。
決戰是決定勝負最終歸屬的會戰。佔據戰場的主動權,逼迫敵軍在不利的形勢下決戰,是每一個統帥是否稱職的標誌。
攻打易州,是郭逵反守爲攻的計劃。奪佔易州的確是能夠扭轉戰局,但逼迫遼軍趕來易州解圍,趁其遠來疲憊,將之戰而勝之,甚至不需奪佔易州,戰局便會就此抵定。
儘管遼軍也有圍魏救趙的手段,但易州離遼國南京析津府已然極近,郭逵確信耶律乙辛不敢賭上一把。更何況緣邊各州,無論保州霸州雄州,都已經證明了那裡防線的堅固。至於滄州,雖然面積廣大,但多是還沒有開墾出來的近海荒地,遠離河北的核心,若是耶律乙辛打算從那裡着手,郭逵樂得趁機攻下易州,這個買賣是大賺特賺。
在決戰之前,總會進行一系列小規模的交鋒。而在頻繁的交鋒中,官軍很順利的一步步逼近易州。到了易州之後,駐紮地營地也貼近了山勢,充分利用了步兵在地形適應性上的優勢。
從地形上看,大半地界就在太行山中的易州,遠比霸州、雄州北面,更適合步兵展開。進可戰,退可逃,不用擔心被騎兵利用馬上的優勢圍困。即使到了現在,郭逵也不認爲自己選擇的反擊地點錯了。
可惜這一計劃還是功虧一簣。
並不是主將人選的錯誤,而是誤算了耶律乙辛手上能動用的力量。
儘管事前郭逵已經儘量往多裡計算南京道的兵力,而且易州州城距離邊境亦不遠,但當遼軍以重兵切斷了李信軍後路的時候,郭逵這才知道,他還是把耶律乙辛手中的兵馬算得少了。
他甚至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這一場對雙方而言應該都是沒有任何準備的戰爭,耶律乙辛究竟是怎麼才能未卜先知地將東京道的女真人先行調來,這完全是不合情理。
郭逵忽而失笑,耶律乙辛真要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說河北,河東那邊就不會讓韓岡戰了上風。
耳中忽地聽到一點動靜從門外傳來,仁宗時碩果僅存的名將雖已近六旬,依然耳聰目明。他坐正了一點,等着河東主帥的表兄進來。
……
李信的神色一如往昔,穩穩地走向郭逵所在的正堂。
行轅中往來奔走的官吏甚多,沒有一個不認識他李信,但他們的眼神則變得極爲詭異,絕無一分一毫的同情和善意。
敗軍之將,自是如此下場。
李信一步接着一步,腳步依然是毫不拖泥帶水。
在往日,李信麾下的將校對他不敢有半分不敬,但現在則同樣有很多變成了嘲笑。幸而李信還有個做了樞密副使的表弟,終究還是沒人敢當面嘲諷於他。
就如現在在前領路的郭二衙內,比過去幾次見面還要親熱了許多。
但李信想要的不是這一個啊。
穿過了中門,兩名在行轅中書寫文書的小官迎面而來。認出了李信和郭忠義後,立刻避讓到一邊。只是李信兩人越過他們之後,窸窸窣窣的碎語便從身後傳來,卻是在猜李信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置。
郭忠義似乎聽到了一點,李信就看着他有些緊張地回頭過來,但李信無嗔無怨,那些蚊蠅的聲音還不至於讓他動了火氣。
自家已經是掛名在樞密院的將領,已不再受三班院和審官東院管轄,想要處置他,得樞密院奏請天子來決定。李信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和關係,決不至於有何重罰。
但若是事情最後變成了那般結果,可就真是丟人現眼了。
李信嘴角抽動了一下,他寧可像犯了謊報軍功的王舜臣那樣免官留任,以功贖罪。也不願自家的表弟拿着功勞和官位來抵償自己的罪過。
又是幾名官吏擦身而過,又是同樣的議論傳入耳中。
李信眼神更冷了點。都是帥府中人,有這個空閒還不如多關心一下河北的局勢。
易州之敗的傷亡數目並不算大,河北的局勢還是陡然緊張起來。遼軍接下來的動向讓人頗爲思量。
李信微微地搖搖頭。
其實根本用不着擔心他的這一次敗仗會造成河北防線的崩潰。以郭逵的老辣,怎麼可能不會去考慮失敗的後果?在兵敗之後,郭逵坐鎮的河北西部防線依然穩如泰山,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也正是郭逵的穩重,使得李信能動用的兵力明顯不足,順理成章的,也讓他所指揮的各部將校都缺乏在敵軍圍困下堅持下去的決心。
遼軍數量超過預計,這並不是失敗的全部理由。但易州大營和後方的聯繫被遼軍以重兵切斷了整整三天,則完全是遼軍利用兵力上的優勢而得到的結果。
無糧無援,甚至不通半點消息,軍心自然不穩。到了這一步,除非是韓信纔有背水一戰並且獲勝的能力,換成是李信,便不得不下令向南突圍。
意義如此重大的一次會戰,竟然不能得到全心全意地投入,李信不喜歡抱怨,但他終究不至於將責任都歸咎於自己。
李信確信,如果郭逵能多給他一萬人馬,甚至只要五六個指揮的騎兵來維繫道路,結果會迥然不同。
只是他也不想自欺欺人地去抱怨郭逵,換做他自己坐在郭逵的位置上,且事先又不知耶律乙辛能這麼快從東京道調來大批兵馬,那他絕對會跟郭逵做得一模一樣。
也因心中如此糾結,面對熱情得反而顯得虛假的郭二衙內的時候,李信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先在門外停了步,待到郭逵傳話出來,他方纔跨進正廳。
“末將李信,拜見樞密。”
向端坐着的郭逵行了一禮,李信便沉默地垂手站在廳中央,等着郭逵的發落。
視線落在了李信右臂傷處上,郭逵的目光微微起了點波動。他也是老行伍了,傷勢輕重與否他一眼都能看得出來,不比那些精擅金創的軍醫差到哪裡。
站起身,郭逵繞到李信身旁,看着夾板、石膏和繃帶裹起的右臂,帶着幾分關切:“胳膊上的傷怎麼樣了?”
“骨頭折了,不過及時上了夾板。過百十天就好。”
李信臉上閃過一抹黯然之色,這一回胳臂上傷了筋骨,日後他的擲矛恐難恢復到舊日的水平了。
突圍時李信親自領兵斷後,保住了大半軍隊安然撤離,加上配屬給他的騎兵並不算少,最後連同他所率領的殿後軍,也同樣從重圍中脫身而出。
只是在撤退的過程中,李信身中多箭,雖說因爲堅固的重甲並沒有受到大的傷害,但他的右臂卻還是在亂軍中捱了遼人手中鐵骨朵的重重一擊,以至於骨斷筋傷——這還是有盔甲的結果——不得不上了石膏夾板來固定傷處。
郭逵多看了傷處兩眼,李信心中清楚的,他也同樣看得出來。李信臉色一瞬間的變化,也沒瞞過他的眼睛。
李信的胳膊遠算不上是重傷,治療及時也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但他恃之以威震四方的投槍絕技,之後能不能恢復如初,那可就難說了。
“弓馬武藝僅是匹夫之勇,萬人敵方是將帥所求。之前老夫就想說了,義仲你執着於擲矛,並非是好事。霸王都棄了劍,去學萬人敵,你既與淮陰同名,豈能連霸王都不如?”
郭逵的口氣像是長輩叮囑自負才能的子侄,甚至親切地叫着李信並不爲太多人知的表字。
李信都有些愣,郭逵現在的態度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縱然自家身後有個同爲樞密的表弟在,以郭逵的性格,也不該如此討好。
“樞密……”
李信張口想說些什麼,卻被郭逵打斷了。
“義仲,勝敗兵家常事,不要太放在心上,日子還長得很。”郭逵咧嘴笑了笑,“易州一敗,責任不在義仲你身上。縱雖有過,但也有功。易州戰後,遼賊已無南犯之力,這就是你的功勞!之前老夫已經上了奏本了,向朝廷好生分說了一番。”
郭逵於戰前就考慮過李信失敗的可能,也做了相應的應對。在李信北上易州的過程中,河北北部各軍州堅壁清野的工作趁此良機而加速進行,河北邊防也得到了調整的時間。眼下遼軍就算衝破了邊境寨防,也要吃足了苦頭才能得到足夠的糧草補給。這些都是將戰事推到遼國境內的好處。
“樞密!”
李信的身子有些發顫,一直以來都是一張冷臉的他,也忍不住紅了眼圈。郭逵在朝廷上爲他這名敗將辯說,那不僅僅是一封奏章的問題,連自己敗陣的責任都要一身擔起。
“不要想太多。”郭逵轉身坐回座位上,“再怎麼說,老夫都已經是將遼賊的主力擋在了國界上了。在開戰前,朝廷的要求也不過如此。何況竄入內地的幾支遼賊,被老夫打得狼狽而逃,前後還丟下了一千多斬首出來。不怕什麼!”
郭逵不是充大方。李信這個人選是他提議的,如果把罪責全往李信身上推,郭逵本人也逃不了用人不明的罪名。往死裡開罪了韓岡且不說,日後他郭仲通也別做人了。哪位將領肯跟着個沒擔待的主帥?不能爲部將遮風擋雨,沒資格領軍!
郭逵一直以來都隱隱地有些看不起狄青,主要就是狄青性格軟了點。當年韓琦要殺焦用立威,而主將狄青不敢爭。正是這樣的性格,所以狄青日後纔會有憂懼之下,壯年而亡的結局。換做是自己,怕個鳥!
郭逵放聲道:“不論外人怎麼看,老夫這個做主帥的,就不能讓帳下的兒郎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