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連續低烈度的實戰,韓岡麾下馬軍的戰鬥力有了明顯地提升。縱然距離契丹的精銳騎兵還有不小的差距,不過配上了神臂弓後,基本上在交鋒時不會太吃虧了——除了損耗太大以外,倒也沒有更多的缺點了。
韓岡翻了翻就在桌上的報告,那是主管軍械的幕僚呈上來的。自他率軍進駐忻口寨後,因各種原因損壞並交還武庫的神臂弓已經超過一千具,而無法收回的更是另有四百具之多。在還沒有大規模交戰的情況下,如此之大的武器損耗,不是韓岡,換做他人是完全背不起的罪過。
也許有了火藥武器後,會比神臂弓更節省一點。鋼鐵製品怎麼也當比木製的弩弓更結實。
之前韓岡便收到了信報,關西那邊已經有了利用火藥兵器來守城的戰例。除了裝了火藥的噴火竹筒外,還有了在箭矢上綁了火藥來加大射程的成功記錄。
據韓岡所知,宣撫陝西的呂惠卿對此表現出了很大的興趣,甚至都向朝廷具表上奏,要軍器監對此進行研究和開發。
論起對軍器監的影響力,宰輔中只有呂惠卿才能跟韓岡相抗衡。絕大多數軍器監中執行至今的法度,幾乎都是呂惠卿和韓岡遺留下來的。而軍器監——同時也包括性質相類似,人員交流頻繁的將作監——的官吏和匠師,也基本上是兩人提拔和重用過的。
現在呂惠卿除了上奏以外,還以樞密使的身份,讓軍器監的親信去設法組織人手來進行火藥武器的研製工作,想必很快就會有些成果。比如剋制飛船的火箭、守城時竹火槍,都可以更進一步地加以改進,並通過朝廷的批准,而大規模製造。
等待已久的時機,可以說已經到了。儘管還有呂惠卿這個意外存在,可韓岡並不覺得他能在這方面能爭得過自己,且呂惠卿也絕不可能有自己這樣十足的信心。而在韓岡看來,保持一點內部競爭,對熱兵器的推廣也是大有好處的。
韓岡放下幕僚的報告。又打量了一下折可大,不過短短的十數日,他整個人就變得又黑又瘦,感覺都快要脫形了。
“下去好生歇上幾天吧。”韓岡溫言說道,“這些日子你累得也夠嗆。”
就算他這段時間把折家的繼承人當作包身工來使喚,也知道壓榨人不能太過分,要有張有弛才行。過於疲勞的情況下,人很容易犯錯,韓岡可不希望折可大因此而有個三長兩短——不論是從他的身份還是他的能力,韓岡都損失不起——同樣的,騎兵軍官中的大部分,體力和精力都到了極限,再逼着他們出動,反而達不到預定的目標。而現在休息一陣,之後也能夠更好的表現。
折可大一愣,忙問:“那末將的差事誰來接手?”
“還有人啊。雖然不如你,但也夠用了。”韓岡對摺可大道,“你回營後只管好生休息,不要多操心。”
韓岡利用麟府軍中騎兵軍官來防止敵軍的侵襲,並藉此練兵。折可大這段時間的確是累得如同死狗一般,心中一直想着能向韓岡求個恩典。甚至偶爾還會閃過一些陰暗的念頭,覺得韓岡是不是想要對付他們折家,不然沒道理讓他這位府州折家的下任家主來衝鋒陷陣。還連帶着將一羣來自府州,已經成爲麟府軍中中堅力量的軍校,都拖進了危險的泥潭中。
不過隨之而來的是功勞簿上逐漸累積的戰績倒也讓他覺得還算是值得的,血汗流得有回報。眼下他甚至感覺工作已經漸入佳境。眼下韓岡不用人求,主動給他放了假,折可大一下就感覺自己是被拋棄了。
“樞密!”折可大忍不住聲音大了起來,“末將雖不才,可營中能代替末將的人選,卻不是那麼多。”
“誠然,營中的其餘將校最多也只有你的六成七成。不過秦琬那邊已經將他手底下的代州兵訓練得差不多了,雖說不能追着遼賊跑,但守住幾個寨子是沒問題。”韓岡耐着性子向折可大解釋着。
折可大認識滿心狐疑:“可怎麼這麼快?!纔多少時間就練出來了?”
“代州兵本身就有底子,現在也只是重申號令而已。”韓岡對摺可大這樣的將才,一般情況下都是寬和得很:“他們許多都是投了遼賊的叛逆,如果不能證明自己已經痛改前非,這場大戰之後,縱然我能保住他們的性命,可他們日後也別想活得多好。”
折可大不情不願,可韓岡的決定他也不敢反對,低頭答應了下來。
秦琬被韓岡所看重。但一名武官如果不能領軍上陣,不立下讓人信服的軍功,終究還是沒前途的。
之前秦琬和韓信一同策反了代州降敵的官軍,並率領這羣反覆不定的殘兵敗將,騷擾和威脅攻打忻州的遼軍。甚至可以說,忻州城的保全他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秦琬由此掙回了韓岡的一份薦書。等朝廷的回覆到了之後,就是正經的官人了。
只是再要往上升,還需要實打實的戰陣上的功勞。那些說降、擾敵、臨難不屈的功績和行動,總不能吃上一輩子。就算韓岡不說,本身就出身在軍營中的秦琬也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他自己能夠在軍中立下根基。
秦琬的本部就是原本跟隨他騷擾遼軍的那不到三百人的隊伍,韓岡這些天又從手下的代州軍民中,選拔了一批合格的士兵,湊足了三個指揮一千兩百餘人,配屬到秦琬的麾下。
這段時間以來,秦琬就在不停地操練着他麾下的士兵。配合他的副手,也是制置使司安排下來了,正是秦琬的熟人,同時也是韓岡親信的韓信。
在折可大離開之後,韓信便奉命到來。
韓岡向他詢問了一陣營中操練的進度,以及進駐廢棄寨堡的準備,韓信都給出了肯定的回答。這讓韓岡心情更好了幾分,不過他立刻就想起了一件事來。
“對了,韓信。等朝廷的批覆下來之後,你也該起個正式的姓名了,你總不能一直用現在這個姓名字號。”
“沒有樞密的栽培,就沒有韓信的今天。小人的名號是樞密所起,當然也得用。”韓信語氣誠摯,“何況能與淮陰同姓名,是小人的光彩。”
韓岡笑着搖了搖頭。
韓信這一回立下了汗馬功勞,韓岡於情於理都不能再讓他做自家的奴僕,既然薦書都寫了,當然得將他從韓家脫了奴籍。
僕從從主家脫籍出來,沒改姓名的倒也罷了,改了的正常都是要恢復舊姓名。不過韓信舊姓恰好姓韓,本名也只是個排行,不改其實也是無所謂。但韓岡對此很堅持。
這個時代的風俗習慣依然承襲舊唐,縱然在律法上,僕婢的人身安全已經得到了最基本的保障,仁宗時更是已經被編戶齊民,視同庶民。可是在世人眼中,依然非是良民的身份,依然是賤籍。一名僕役入家中,你不給他起名更姓,他甚至就有可能會覺得你不把他當作貼心人看,也就很難得到他們的忠心。
不過這也是針對家中僕婢,當這些僕婢離開了主家,甚至得到了官身,當然就不能再維持現在的名諱。否則御史臺那邊肯定會興高采烈地歡呼找到了韓岡犯蠢的機會。
“那是過去的事了。”韓岡堅持說道,“現如今既然已經是同朝爲官,怎麼還能用舊時做僕役時的名號,肯定是要改。”
韓信都跪了下來,緩緩搖頭,“要是沒有樞密的恩德,哪有韓信的今日。怎麼能剛一得志,就忘了舊恩德。小人要是改了,回家後,爹孃也饒不過。”
韓岡無奈,嘆道:“也罷。信字可以留着,不過還是得加個字才行。”
韓信神色一喜,高聲道:“敢請樞密賜名。”
韓岡沉吟了一下,“守信二字本是最好的,不過自威武郡王【石守信】之後,太多人起了這個名字,反而就不能用了。”
韓信不知道威武郡王是誰,但他知道點頭。
瞧着韓信老實等待的模樣,韓岡笑了一笑,“老子有言:‘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所守者,只是一個‘中’字而已。而我儒門,也說守中:‘中庸之爲德,其至矣乎。’不便用‘守信’,不如就叫中信吧。‘信’字不變,加一‘中’字。韓中信!”
“可是中間的中?”
“嗯,正是。”韓岡頷首。
韓信大喜起立,端端正正地在韓岡面前拜倒:“多謝樞密賜名,從今以後,小人就是韓中信。”
韓信只拜了一拜,韓岡就攔住了她,“尊長賜名,一拜一起就夠了。”
但韓信又堅持多拜了兩拜,涎着臉笑道,“中信只是想請樞密賜下表字,一併湊全了好。”
韓岡指着韓信的鼻子,笑罵道:“你這狗頭,倒是越學越憊懶了。”
“中信不敢,”韓岡對家人和氣,韓信……應該是韓中信,面對韓岡時,說話也不是那麼恭謹嚴肅:“只是秦小乙都能得樞密賜字。中信不才,自問不會輸給他。”
秦琬的琬,是一種渾圓而無棱角的圭,所謂琬圭無鋒芒,有藏鋒含光之意,故而表字含之。
這是韓岡爲秦琬所請而贈與的,故而讓韓中信看了眼熱。
不過在韓岡本人看來,含之這個表字都還是過於秀氣了。只是他本來也沒有起名的才華,這還是左思右想才靈光一閃的。不過,含之也有謙遜內守的意思在,秦琬是有些傲氣的,韓岡贈以此字,也是希望他言行上能稍稍注意一點。
現在韓中信也要一個表字,韓岡皺起眉,頭有點痛。想了一陣後方說道:“中,儒之守,信,將之德。你覺得這個表字如何?”
“守德?”
“嗯。”韓岡點了點頭,正想更進一步解說一下,外面卻傳來了緊急通報。
韓岡稍一打聽,就發現這是從太原傳到了此處的。而太原的消息,則來自太行山以東、位於南京道的遼軍。
“耶律乙辛遣使請和?”
信使剛剛點頭,幾名軍官便鼓譟了起來,“遼賊果然請和了!這一戰是不是就這麼結束了。”
韓岡搖頭,事情沒那麼容易完!
如果掌控遼國的不是耶律乙辛這個權臣,而是地位穩固的皇帝,根本就不會有這麼快。可惜耶律乙辛爲了穩固自己的地位,維護自己的威信,讓事情的發展一步步走到了最壞的一條路上,這是最大的錯誤。權臣掌控朝政本來就不是名正言順,不論做得多好總會有人反對他。
現在看來,蕭十三終於是明白過來了,不趁此時定下和約,日後可就有的苦頭吃了。
“朝廷多半不會答應下來!”
“爲什麼?”韓中信奇怪地問道。
韓岡冷然怒哼一聲:“興靈方面的損失如果不算的話,遼國在河東、河北兩地的傷亡,加起來還不一定超過一萬。而光一個河東路,代州、忻州、太原三地,軍民死傷就是數以十萬,財產損失更是難以計數,二三十年都不一定能恢復元氣。就這麼連聲抱歉都沒有就完事了?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那我們該怎麼做?”韓中信沉聲問。
韓岡安安穩穩地喝着他的茶,這是剛剛隨着春衣一起從京城送來的。
放下茶盞,他慢條斯理,話聲中殺機隱現:“他們談他們的,我們打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