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魯最近很輕鬆。
雖然他和他的部族在太谷城下傷亡慘重,但自從太原府返回代州之後,便沒有了什麼需要拼命的地方了。
應該是爲了公平起見,所有參加了太谷之戰,並且傷亡慘重的隊伍,全都被安排在了代州城中駐紮。當宋軍探馬拿着神臂弓讓許多頭下軍中的勇士有來無回,他和他的部族那時候正安安穩穩地守在代州城中的營地裡。只是之後要選派精銳駐紮大小王莊的時候,烏魯和他的部族也就因此不幸被選上了。
不過烏魯也由此分到了五十領精鐵甲,一百五十具神臂弓,以及馬弓、腰刀各五十。當他麾下的兒郎穿戴上這些武器甲冑之後,立刻改頭換面,煥然一新,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出征的兒郎都換上了新裝備,仗着甲堅兵利而猖狂一時的宋人,也不得不放棄了騷擾攻勢,開始回到他們慣用的手段上——修築營壘,開挖溝渠,然後躲在營壘中,守在溝渠後。
幾步跨上望樓,正守着這座木製望樓的兩名族中子弟立刻向烏魯行禮。他的部族軍和幾個小部族駐紮在小王莊營寨的東南角上,這裡的方位,也歸於他所掌握。
站在望樓之上,能清晰地看見寨牆外寬達四丈的道路。那是宋人修建的官道,不過現在奔馳着大遼的騎兵。
在道路對面就是大王莊。從莊子的規模上,大王莊比小王莊大了兩倍有餘,所以出戰的主力也正是駐紮在其中。兩座莊子靠着官道的一側上,有着一排店鋪。如果沒有戰爭,這裡應該是客流不絕的上好店鋪,但現在只剩下火燒過後的斷壁殘垣。
而沿着道路向南方去,便是宋軍在前線的營地。不過那座營地在三丈高的望樓上其實是看不見的,離了足有八里路,再好的眼睛也很難在這個距離看見宋人的營壘。只有高高在上的飛船加上千裡鏡,才能看得分明。
不過正是近午時分,一道道稀薄的炊煙出現在南方的遠處,只是依稀能見,卻也把敵軍所在的位置給表示了出來。
宋軍前幾天都不斷有軍隊抵達大小王莊對面的營寨。炊煙的數目在幾天中增長了三五倍,但這兩天就沒有什麼變化了。似乎對前線兵力的補充已經告一段落。
雖然爲了節省馬力,也是爲了減少不必要的傷亡,除了阻截宋軍騎兵的侵襲,遼軍的探馬並不會深入宋軍的前沿防線之內。但在高高飄起的飛船上,很容易就將這段時間抵達前線的宋軍數量都計算得七七八八。
至今爲止,大小王莊對面的宋軍總數不會超過一萬。大遼的六千騎兵對壘宋軍的近萬兵馬,看起來差不多是勢均力敵的樣子。不過只要有需要,主力駐紮在代州的遼軍,遠比忻口寨的宋軍更容易扭轉前線的實力對比。
這些宋軍的駐地其實並不集中,而是分散在幾個相鄰的由廢棄村莊改建的營壘中。幾座營壘相距各有遠近,只是都不超過五里。
不過據探馬回報,其中只有大小王莊正當面、同樣位於官道邊的營壘,在村莊的舊址外圍與大小王莊相反的位置上,擴建了一圈,使得佔地面積比其餘營壘大了數倍。這些村莊聚合在一起,其實就像是一座大營。居中是主營,而周邊的村寨則是作爲護衛的小營。
但這樣的營地規模,看起來能安排下五六萬兵馬,而不是現在的萬餘人。可見宋軍這是爲之後主力進駐而準備。除了最近處的主營地,其他小寨在這個時候都顯得空虛無比,好像都只有四五百人駐紮其中。依照宋人的兵制,一個指揮而已。
“烏魯。”老胡裡改從下面爬了上來,看起來緊張得很,“你都回來了,大營那邊怎麼說?真的要攻打宋人的營寨嗎?”
早上的時候,從大營那邊傳話說要討論一下攻打宋軍營地的事,烏魯得令後也是匆匆趕了過去。傳話的人說得語焉不詳,讓很多人擔心了半天。
“沒錯。”烏魯仍在低頭看着下面的騎兵,是剛剛從宋人營地那邊回來的,“耶律道寧說宋人的主力雖然還沒到,但肯定是要來的。乾脆趁這個機會攻破邊上的一兩個小寨,給宋人個下馬威。也免得他們到了之後,能立刻出兵。”
“還好,還好。”老胡裡改鬆了口氣,脊背也彎了下來:“總比攻打宋人的主寨要好。什麼時候出兵?我們打哪邊?”他又擡起頭來問道。
“不會出兵,誰也不打。”烏魯轉過身來,衝着老胡裡改笑着搖頭:“耶律道寧他這麼說,可誰也沒答腔,那可是宋人守的營地!當初宋軍修寨子的時候沒能阻止,現在再去打不就是自找苦吃嗎?我們圖魯部的兒郎可不剩多少了,我可想着將他們一個不少地帶回去。”
要想盡快攻下四五百宋軍把守的營壘,至少需要三倍到四倍的兵力。與此同時還要防備宋人的援軍。想要在這樣的情況下攻下宋軍的營寨,哪裡能有那麼容易?要向代州請求援軍,又未免太小題大做了。最重要的,在太谷縣,大多數人已經吃足了攻城的苦頭了。
只是聽到根本就不用去攻擊宋軍的營寨,老胡裡改卻仍是憂心忡忡的樣子,眉心的皺紋比額頭上的還要深兩分。
“老胡裡改,你的擔心是白擔心啊。”烏魯哈哈笑着用力拍打老胡裡改單薄的肩膀,“你都沒看到耶律道寧的臉色,變得跟烤豬一般。誰都不是笨蛋。難道宋人不知道兵力太少會引來我們的攻擊嗎?都只派了幾百人守寨子,分明就是陷阱。也不想想宋人的援軍有多近?這就跟我們這裡和代州一樣啊。”
大小王莊最大的優勢,就是與代州之間的距離。
大小王莊距離代州城只有四十里,快馬一個時辰不到就能趕來。任何攻打大小王莊的行動,都等於是同時要擊敗尚在代州城的兩萬兵馬,那裡面可是還包括超過五千皮室軍及宮分軍的一等精銳。
何況駐紮在大小王莊之中近七千騎兵,有兩千多具裝甲騎,那是尚父殿下放在西京道的家底。其餘的四千多兵馬中,也有一千是屬於蕭十三麾下的西京皮室軍。
這一部進駐前沿的兵馬,不僅是戰鬥力遠超同儕,身份也極爲特殊。萬一被宋軍圍困,代州那邊必然會拼命來援。
同樣的道理,宋人設立的那幾處外圍小寨,可都是距離主營最多也只有五六裡,援軍隨時能趕過來。雖然說,可硬碰硬的戰鬥,至今也是在大小王莊駐紮的六千多人要儘量避免的。
“我們只要守在這裡。如果宋軍當真來攻,蕭樞密就會率援軍趕來,直接抄了宋軍的後路。當年宋人的皇帝就是這麼被我們打敗的,如今也會一樣。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老胡裡改看着口沫橫飛的烏魯,深知他並不是信任蕭十三,只是這樣的作戰方略,就根本不需要烏魯和圖魯部的部族軍去冒險,當然能得到他全心全意的支持。
“什麼時候,我們連正當面的敵人都不敢去面對了?”老胡裡改低聲說道,卻只有他自己能聽到。
……
“什麼時候我契丹兒郎連近在眼前的敵人都不敢面對了!”
隔着一條官道,數個時辰之後,在大王莊一角的望樓上,四十多歲的老將耶律道寧正滿口酒氣地長聲嘆息。
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同在樓臺上的兩名親信都低垂着腦袋。任憑耶律道寧拿着個酒葫蘆喝得不知白天黑夜。
作爲此處的主帥,耶律道寧他有義務去清理宋人的探馬,並阻止宋軍越過大小王莊去攻向代州。但他沒有權力率領去衝擊可能造成重大傷亡的宋軍營寨。
除非能得到大部分下屬的支持,否則他所下的命令連大帳都出不去。之前的失敗,已經徹底毀掉了耶律道寧的威望,現在的他,在全軍上下,是所有人嘲笑的對象。也只能躲到望臺上喝着悶酒。
“畏敵如虎,這樣怎麼打得贏宋人?”耶律道寧慘笑着,一仰脖子又灌下了兩大口烈酒。
“統領,你這話就錯了!爲什麼要攻城拔寨?我們契丹騎兵從來都是陣列不戰吧。連列陣的宋軍都不打了,何況明知有強兵堅守的營壘?”
耶律道寧聞聲回頭,醉眼中只見一個熟悉的面孔從樓臺下探了上來。是蕭十三身邊的親信,北樞密院敞史蕭思溫。
“這不是蕭敞史嗎?怎麼來了這裡?”
“樞密和耶律相公聽聞了早間之事,所以就讓我來了。”
張孝傑早年得賜姓爲耶律,實際上應該是耶律孝傑,不過在四帳、五院、六院的所有皇族們心中,可都只知道一個張孝傑。不過在公開場合的稱呼中,還是沒多少人會叫錯。
“樞密的耳目還真是靈通。”耶律道寧悻悻然地咕噥了一句,然後道,“說吧,樞密打算怎麼處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