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俞正和黃懷信眼下並不在這裡,結束了這一條簡易軌道的修築工作後,他們各自帶着手下的匠人和民夫,轉移到了南方,分別主持忻州和太原兩個盆地中的簡易軌道的修築工作。
“此役若能遠逐北寇,俞、黃二人功不可沒。”雖說黃懷信已經轉遷武職,官位遠在俞正之上,但在章楶這樣的文臣口中,永遠都是把俞正放在前面,“戰後將此鐵路留與代州,可就又是一條方城軌道了。”
“不,忻代鐵路還差得遠。”韓岡笑着搖頭,他爲了自己方便,在鐵軌替代了木軌之後,便將這一條新的軌道稱爲忻代鐵路中段,南段是忻州到忻口寨,而北段自然是往代州去了,“只是比方城軌道一開始的時候要強些。那時候當真是兩眼一抹黑,從我開始,哪一個不是摸着石頭過河?哪裡像現在,幾年下來,方城山那邊上上下下都是老手了。”
已經更換上了鐵軌的方城軌道,可以持續的運輸能力遠在這條忻代鐵路中段之上。這不僅僅是質量和結構的問題,更有管理維護人員的技術經驗等軟件上的差距。
“不過這條鐵路,”他又說道,“修築和運營都是實行軍法,且營中軍律森嚴。少了不少無謂的損耗上,這一點是要勝過方城軌道的。”
長距離軌道的運營,技術有難點,但運營上的難度更大。就是隻有六七十里的方城山那邊,磨合到現在也還不能說是已經完善妥當了,只能說說得過去。
剛建成時的嚴格管理,只持續了一年不到。在初任的官員一個個因功調離之後,方城軌道便因爲管理不善,造成了不小的內耗,幸而之後幾年的時間,增速驚人的運輸量掩蓋了這個問題,同時其內部終於是找到了一個平衡——私人和公家共同利益所在的平衡點——所以纔能有一年百萬石的糧綱,以及倍於此數的商貨由此進入京畿。同時還有相當數量的北方特產經由此處離去。
如果不是軍用軌道,而是新建成的普通民用軌道,肯定要相當長時間的磨合——除非能像當初一樣有韓岡這般威望的重臣盯着,又能有對未來的許諾來穩住中低層的管理者。
但軍用軌道有個好處,就是可以不計傷亡,不用在乎損失,同時也不用擔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還有人能從中漁利。
車輛準備好後只管往前送,省去了民用軌道許多事務上的煩擾,一刻鐘不到便能發出一列,截止到卯正,忻口寨中少了三十多個指揮,而前線則多了一萬四千餘人。雖說中間有幾起事故,也造成了一定的損失和傷亡,可是在運送兵員這個大目標之前,一切可以忽略不計——另一方面其傷亡數字在運送人數的中的比例,其實也可以忽略不計。
章楶一聲長嘆:“萬軍夜行百里而兵將不損,就算是再精銳的騎兵也難得見上一回。有軌道輸送兵員,自此以後,遼賊能猖狂的手段可就又少了一半。”
回望旌旗如林,驍勇如海,每時每刻都能看見己方的兵力在增長,巢車上的每一個人不免心旌動搖。
數萬大軍嚴陣以待,但又有誰知道,他們剛剛經過了百里路途的跋涉?若是同樣的速度放在河北,三日三夜,就能從白馬津抵達宋遼邊境。不論是作爲援兵,還是北上突襲的奇兵,都能讓遼軍猝不及防,乃至一敗塗地。
當大宋給他們引以爲傲的步軍安上了鐵質的輪軌,遼人依靠戰馬所維持的戰略優勢,已經越來越小,甚至在有些情況下都能被壓制和抵消。
其縱橫離合、驚擾中原的日子,真的已經不長了。
……
相對於韓岡能輕鬆地跟着他的幕僚們展望未來,蕭十三和他的下屬們甚至連眼前的事都弄不明白。
就在他們的眼前,宋軍的兵力不斷地增多。幾乎是每過一刻鐘半刻鐘,就有一面指揮旗自寨中移出,原本收縮起來的陣形,又開始向兩端擴張。
宋軍那邊近乎於變戲法一般的從口袋裡變出一支支隊伍,情形詭異得難以想象。那座看起來規模不小卻藏不下這麼多人馬的營地,像是藏了一口泉眼,能咕嘟嘟地連人帶馬從泉眼中噴出來。
“肯定是假的!肯定是僞裝!”一名將領大叫起來,“漢人多狡詐,張起旗幟,就想嚇退我們!樞密,讓我帶兒郎衝一下,到了近前皮就能剝掉了!”
“……不是僞裝!”蕭十三咬牙切齒,且很是艱難地吐出了四個字。
縱然從千里鏡中不可能將一名名士兵給區分出來,但士兵身上的甲冑反光是冒充不了的,列隊行進時的隊形和速度也僞裝不了的。
近在眼前的事實,讓蕭十三無法自欺欺人。只是他也沒有辦法解釋,爲什麼宋軍的兵力還能以這麼快的速度增加。
又不是蝗蟲,孵化時能從地裡成片成片的鑽出來!
在飛船上的千里鏡中,那一隊隊離開營壘,匯入大陣之中的新至宋軍,就像是一塊塊不斷在背上累加的石塊,壓得蕭十三以下一衆遼將喘不過氣來。
擡手扯了下領口,呼吸感到稍稍順暢了一點,蕭十三放下心頭重壓地長舒了一口氣之後,終於放棄了猜測韓岡究竟是怎麼將這幾萬大軍變到前線來,同時還在繼續變出來的手段。
不論是晝伏夜出的逐日潛行,直至全軍潛入對面的大營;還是先將大軍移動到後方近處的營壘,然後一夜奔行數十里,或是其他可能——這些猜測各有各的道理,可在細節上,卻又都有着許多說不通的地方——但其中任何一種都代表了韓岡對軍隊有着如臂使指的控制。對於這一行動嚴密有效的消息封鎖,也同樣證明了他麾下大軍的戰鬥能力。
至於之前所猜測的一夜之間從忻口寨突進百里,冷靜下來就知道不可能,蕭十三也不會去嚇自己。
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應對。
宋軍列陣在前。
戰?還是不戰?
號角聲在沉思中響起,略顯高揚的變調,表明又有一支援軍從代州趕來了。
這讓蕭十三又鬆了一口氣,雖然說韓岡已經將他手中的兵力送到了前線,但代州和大小王莊的區區四十里距離,以及人人得乘的戰馬,使得援軍趕來的速度絕不會讓韓岡有機會利用兵力上的短暫優勢來改變戰局。
隨着時間的過去,宋軍或許會越來越多,但自己手中的兵力也會同時增長,絕不會輸給韓岡。
心中有了底氣,再看對面的軍陣,原本因爲緊張而被忽視和忘卻的問題,這時一個接着一個從腦中浮了起來。
爲什麼夜行進入前線的宋軍今日不在日出前出動,而是在天亮後纔出營擺開陣勢?爲什麼宋軍在騎兵已經擋下了前幾波援軍後沒有繼續攻打大小王莊?爲什麼宋軍現在收縮得這麼緊?到底是在提防誰?
這些問題可以有不同的回答,每一個都能說得通。但如果要在其中選擇一條能適合所有情況的,那就不多了,甚至可以歸納成一條:韓岡不想讓他麾下大軍出戰。
其原因或許是爲了避免無謂的傷亡。或許是不相信自己的部屬。或許是不想損失太大以至於回京後受到責難,或許是想要將所有的遼軍都吸引過來,然後通過一場決戰來一勞永逸。
不同的理由,只有一個結果——韓岡選擇了亮出拳頭、虛張聲勢。以此來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讓他們甚至於忽視了該注意的地方。
韓岡在眼前擺出的陣勢終究還是嚇唬人的。否則一開始就該將手上的兵力全體出動,將大小王莊一舉攻破。既然沒有,那麼他的心思肯定還是放在五臺山。
蕭十三自覺是看破了宋軍的伎倆,雙眉飛揚起來,“守住大小王莊。以不變應萬變。看看宋人有什麼花樣!”
宋軍的確沒有什麼花樣,他們繼續讓一支支援軍趕來前線,但速度比起遼軍一方也沒快到哪裡。雙方就這麼對峙着,直至暮色將臨,張孝傑僅僅帶了幾十名親衛從代州趕來。
大遼的南院宰相好像是從水裡土裡打過滾一般,不僅僅是灰頭土臉,而是滿身的污泥,一張臉都是花的。張孝傑一貫注重儀態容姿,如此的狼狽多少年也難得見到一次。
“落了馬?”蕭十三驚訝地問道。張孝傑雖是漢人,可馬術也非等閒,尋常豈會落馬?再看張孝傑騎乘的馬匹,並不是他慣常所乘的那匹棗紅色的赤熘,隊伍中也不見赤熘的蹤影,“把赤熘都累倒了?!”
“可知宋人是怎麼運兵的?!”張孝傑都沒工夫理會蕭十三的關心,等氣息稍稍順過來,他直起腰,指着遠處已經開始收兵回營的宋軍,“可知道宋人的那幾萬人馬是怎麼過來的嗎?!”
“怎麼來的?”蕭十三笑道,“難道不是宋人暗施詭計?或者說是晝伏夜出的潛行到這裡?還是這裡的士兵早已在南面稍遠的地方休整了數日,等待出動的良機。”
“那是軌道!”張孝傑大叫了起來,“沒有什麼詭計,沒有什麼潛行,也沒有什麼半道藏兵,只是軌道。能晝夜運輸糧草兵員的軌道!能一月運送六十萬石糧草的軌道!能一夜走出一百里的軌道!”
張孝傑的聲音在蕭十三又開始泛白發青的臉色中低沉了下來,帶着幾許顫抖,“那是韓岡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