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的出現完全出乎於遼軍的意料之外。
代州城是不是被宋軍攻佔,烏魯現在已無暇去多猜想,甚至還沒來得及有多少反應的時候,千百箭矢便離弦而出,直撲而來。
身在最前方的烏魯完全看不清宋人的動作,但弦鳴隨着風聲和號角聲一併傳入耳中,他立刻翻身下馬,順手摘下鞍後的小盾,護住要害。整個人擋在了自己坐騎的前面。整套動作如同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的遲誤。
頭和胸藏在輕巧的小盾後,不過暴露在外腿腳還是感受到了幾下觸擊,一開始的感覺很是輕微,可轉眼之間便是一陣劇痛閃過全身。
烏魯卻鬆了一口氣,身後的戰馬沒有中箭,正呼吸安穩地將熱氣噴在自己脖子後。
備用的戰馬在後面,這時候可來不及換乘。必須保住現在的坐騎不受重創,這樣就算自己中上兩箭也照樣能跑掉。要是反過來,就是把小命送給了宋人。
絕大多數遼軍士兵都跟烏魯一樣,及時做出了反應,紛紛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住了自己的戰馬。
在箭雨過後,很多人都慶幸不已,箭矢的力量比預計得要小,使得他們都沒有受到太重的傷害。
不過沒有人敢就此放心下來,依然提着盾嚴陣以待,他們已經習慣宋軍一次拿出三四張神臂弓,然後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射出三四波箭雨。
可是他們沒有等到更多的箭雨,而是密集的腳步聲和瘋狂的吶喊。
烏魯臉色煞白,回頭望着堵在身後的自家人,正是一片亂象中,這時候根本撤退不了。甚至連收拾混亂都來不及。
相隔一百三四十步,縱使是神臂弓也只能在遼軍的前軍中造成混亂,而無法給予更大的殺傷。但這一點混亂,完全扼殺了遼軍反擊的可能,也讓宋軍的戰士趁此良機殺了過來。
韓中信腳步沉沉,提着長刀衝在最前,秦琬指揮全軍,他這個副手自是要爲全軍之表率。百餘步一晃而過,轉眼間,他就已經領着數百將士殺入了敵陣之中。
衝向最前面的敵人,蓄勢已久的長刀划着一道弧光重重地劈了下來。千鈞之力破風而至,勢道錳惡,似乎能將人馬一分爲二,但這一擊卻被一面木盾穩穩地給擋了下來。
砍在木盾上的一刀匯聚了韓中信身上所有的力量,沒有劈開木盾,卻讓木盾後的敵人腿腳一軟,半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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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中信反應極快,又是一刀劈了敵人的脖子,可再次被盾牌給格擋住。反震的力道很大,讓韓中信都不由得退了半步。
是個強手!
念頭一閃而過,韓中信更加興奮起來。正要再次揮刀上前,跟在他身後的兩名親信已經左右搶上前去,左右揮刀合擊,只一記就將那名敵人砍倒在地。
韓中信毫不猶豫,一腳踢開擋路的敵人,立刻深入敵軍之中。
遼軍在遭受箭雨的那一刻,早就將火炬全都丟在了地上,隨着火炬漸次熄滅,戰鬥就在黑暗中展開。周圍遠處的火光只能更進一步地加深光暗的對比,並不足以照亮腳下一寸土地。
周邊光線全無,可韓中信的雙眼已然漸漸適應這樣的黑暗。隨着他在敵軍中的深入,身後的同伴越來越少。
在黑暗中的廝殺完全沒有分辨敵我的時間。可大部分人一開始並不知道這一點,看到眼前晃動的身影總是會先喊上兩聲,不過血的教訓很快他們就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
噹的一聲響,刀上傳來的反震震得手上一陣發麻,一閃即逝的火星,並不是砍到了鐵甲上的感覺,而是雙刀交鋒後纔有的現象。
手腕一轉,長刀立刻向下劃了過去,慘叫從身前響起,刀鋒入肉的感覺讓韓中信鬆了一口氣,迸射到臉上的血水也似乎比甘露更加清甜。
叫喊聲已經分不清是官話還是契丹話,反正雙耳中充斥的混亂根本無人能夠分辨,也沒有人還能冷靜地去分析。一剎那的分神,很可能就是生死的分界線。
只是由於是在撤退,基本上所有的遼軍士兵都沒有穿戴盔甲。也就靠了這一點,才分辨得出面前之人到底是屬於哪一方。
黑暗中的一通亂殺,也沒有持續太久。
戰鬥結束得很快。
大部分位於後方的遼軍,早就馭馬分頭逃竄,如同被驚散的蚊蠅,散入了夜幕下的荒野中。剩下的來不及走的,其實也不剩多少。
到口的好肉跑了大半,這讓韓中信扼腕嘆息。僅僅是放置在兩翼的疑兵,實在來不及堵截四面奔逃的敵軍。喘息着持刀立於道上,周圍只剩下穿着盔甲的宋軍將士,而遼軍,除了躺在地上的,已經一個不剩了。
一點火光從後映來,有節奏地搖晃着,秦琬的聲音隨之響起,“守德,辛苦了。”
“想不到就這麼結束了,俺還沒殺夠呢。”
韓中信的盔甲上,濃稠的血漿正向下流淌,臉上也是如同惡鬼一般地濺滿了血漬,但他咧起嘴來一口白牙就在火光中閃閃發亮。
“遼賊的這一路算是給嚇跑了,斬獲雖不算多,卻也說得過去了。”秦琬笑着說道,“遼軍已經是驚弓之鳥,在方纔的交戰中,根本沒有組織起像樣的反擊,而是選擇了逃跑。可見其膽魄已喪,不足爲慮了。”
“遼賊不該選擇夜裡撤退的。要是白天退兵,絕不至於被我們這點人給嚇到。”
“前天一天一夜就運來了三五萬大軍,今天又是一天,現在肯定有七八萬了。怎麼能不逃?就是騎兵都肯定有一萬多了,不比遼賊少。”
身邊圍過來的幾位指揮使正興奮地議論着現在的軍情。
韓中信身爲韓岡的親信,當然知道這些都是胡扯。下面的官兵都以爲只要有了軌道,要步兵有步兵,要騎兵就有騎兵,但韓中信知道,朝廷給予的支持不可能再多了。遼人的想法肯定是跟他差不多的。
一天三萬,五六天後,就是十五二十萬了。列起隊來能從大小王莊一直排到代州城下。如果真有那麼多兵,倒是能運得來。可惜河東這邊接收的糧秣,很大一部分都用做了以工代賑的酬勞,這也是軌道能快速修築的保證,也是穩定後方的需要。
除去了民夫的食用後,能養得起現在的五六萬大軍已經是奇蹟了。不要說三五萬大軍,再增加個一萬步軍,就只能餓肚子了。
要不然這邊也不會只有這麼點人馬去追擊逃散的遼賊。
韓中信並不知道,就在數十里外,已經攻下了大小王莊的主力,正在展開了更大規模的追擊。
夜色漸明,一夜沒有閤眼的遼軍,完全暴露在了養足了精神的宋軍的視線中。
攻下毫無防守的敵軍主營,並沒有增添多少戰果,卻讓宋軍上下對功勞的渴求更加旺盛。
遼軍分三路撤兵,就屬從官道撤離的中路軍被追擊得最爲慘烈。
北路的各部兵馬給秦琬、韓中信給嚇壞了,分散逃竄後不敢再向前,除了一小部分散逸無蹤之外,剩下的都是改向中軍靠攏。
逃回來的不僅是敗兵,同時也將混亂帶到了中路撤退的己方兵馬之中。
除了最早離開的幾部兵馬,剩下的全都被堵在了半道上。給宋軍的騎兵給咬住,眼睜睜地看着宋軍步軍緩緩地逼了上來。
一路上,殘屍遍地,到處都能看到失去了主人的戰馬孤零零地站在原野上。
耶律道寧回頭望着河對岸慘烈的戰況,心中慶幸不已。
之前他被蕭十三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及時過河,走南線回去,現在他終於知道蕭十三並不是那麼愚蠢的統帥,只是對手太強了一點。
從大小王莊回代州城其實就四十里,但夜路難行,速度也快不起來。現在天亮了,可以用更快的速度趕回去了。
隨着日頭漸漸升高,宋軍在兵力上的優勢更加體現了出來。完全失去了組織,一盤散沙的遼軍成了餐盤上的糕點,一個個地被吞下了肚子。
“到底有多少逃進了代州城?”
“應該有很大一部分不會選擇回到代州,而是應該往繁峙縣那邊去。那幾個落隊的俘虜不是說嗎,蕭十三和耶律道寧。”
“可惜騎兵太少了。再多一點,就能將他們包圓了。”
繁峙縣就是飛狐陘,通往南京道。代州城既然肯定是宋軍的主攻方向,那麼避往繁峙縣就是最聰明的選擇。至少還能得到南京道的援軍相助,也方便撤退。但代州、雁門就不一樣了,不僅要死守,甚至還有可能因爲神武縣的麟府軍而腹背受敵。
可是很多人都猜錯了。通過俘虜和斥候的確認,絕大多數的遼軍都選擇了返回代州城和雁門,而不是去繁峙縣。
“也許正是因爲耶律乙辛在南京道吧。”
“怕撞到尚父的氣頭上嗎?”
“應該是掛念着戰利品吧。怕被南京道的兵馬搶過去。”
“樞密怎麼看?”
幾名幕僚語帶調侃地猜測着緣由,又來問韓岡的看法。
“或許都有吧。”韓岡語氣恬淡。
不管是什麼原因,現在代州城已經就在眼前。
也就在同一天,曾經被派來軍前的中使姜榮又來到了韓岡的面前。
“雙方罷兵……”韓岡擡頭看着代州城頭那面在風中拂動得有氣無力的大旗,“朝廷是要河東休兵嗎?”
“是的。”姜榮低頭不敢看韓岡,“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