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可棄,人不可棄!”
斬釘截鐵的話語背後,是耶律乙辛絕不會後退的底限。
即使轉述者的聲音中透着畏懼的顫音,可他主人的決意依然毫無保留地傾瀉了出來。
“如今已是夏日,若在往年,貴國朝廷早就該往吐兒山去了,不知尚父打算在西京道留到哪一天?秋捺鉢還是冬捺鉢?”折克仁語出要挾,毫不客氣。
只有穩定的四時捺鉢,御帳一如既往巡遊國中四方,才能維持住國中的穩定。但今年往混同江鴨子河去的春捺鉢因戰事沒有成行。夏捺鉢也來不及走了。
春捺鉢的目的是爲了穩定和震懾遼國東北部的女真人,耶律乙辛現如今對女真的控制和任用要勝過以往,少了一次兩次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夏捺鉢是南北兩面大臣共議國政,如今舉國權柄皆在耶律乙辛一人之手,南面官、北面官皆在他面前俯首,夏捺鉢的一時有無也可以暫時放到一邊。
可要是這一場戰爭真拖延到秋天、冬天,對耶律乙辛在國內的統治將是難以挽回的災難。大軍在外長達一年的時間,沒異心的也會生了異心,有異心的怕更是忍不住要行動了。
“鄙國之事,不勞費心。”折幹縱然畏怯,那也是針對韓岡,至於韓岡下面的走卒,他還是有些底氣。
“貴國尚父是這麼想的?”韓岡遺憾地衝折幹搖搖頭,又攔住了意欲更進一步出言威脅的折家十六,“本爲貴我兩國恢復舊好,韓岡方有此意,既然尚父不願,那也就罷了。”
韓岡輕飄飄地落了一句,似乎是丟了一杆禿筆、幾張廢紙那般毫不介懷。
可章楶在韓岡寧靜的表情背後,看到了計謀不遂的失望。
“世事理應如此。”
章楶陪坐在側,冷眼看着韓岡和耶律乙辛使者的互動。
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隨心所欲。
帝后嬪妃如此,高官貴戚如此,平民百姓也同樣如此。
都要受到各種各樣的限制,只是程度差別而已。想要掙破束縛的結果,要麼失敗,要麼就是因爲成功而失敗。
章楶倒不是爲此感慨,除了受到驕縱的兒童,哪裡會有人認不清這個道理?他的主官當然也不會。
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時候也會盼望一下意義相近,用詞不同的“心想事成”。章楶這兩天覺得韓岡就抱着這樣的心思,希望遼國尚父能犯一次蠢。
很可惜,耶律乙辛沒能讓他如願以償。
耶律乙辛的回答體現了他有着與地位相稱的見識,不爲蠅頭小利而動搖。
丟了臉沒什麼,戰爭失敗也沒什麼,背後有人舉起叛旗同樣沒什麼,重要的是維繫住自己的凝聚力。
在這其中,能不能保住自己人,就是衡量上位者是否凝聚人心的一個主要因素。
人心和些許土地,在天平上的分量,就是加上再多的砝碼也難以相提並論。
投降遼國的宋臣,在大宋那是叛臣,在遼人眼中,其實也同樣是貳臣。但對於這些貳臣,遼國就算再窘迫也不會將他們還給大宋。
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遼的臉面和人心。
那一位竊國大盜知道什麼更爲重要。那是不可能拿出來作爲交換的籌碼。
“看起來,日後要與尚父殿下打上很長一段時間的交道了。”章楶想着。那樣的日後,或許自己也能有着機會。
……
未能心想事成,韓岡也只得暗暗地嘆上一口氣。
若是耶律乙辛爲土地衝昏頭腦,答應下來,那他的統治分崩離析也爲時不遠了。
連區區逃人都保護不了,誰還能相信他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不能保護下屬的主君,又怎麼可能得到下屬們的忠心?也許一時還看不出什麼,但底下人各異心,沒有哪個組織能夠維持得長遠。
命人送了折幹出去,韓岡向身旁的章楶露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
“那一位看來還沒糊塗到家啊!”
如果耶律乙辛口氣緩和一些,韓岡不介意討價還價一番,但得到的回答如此決絕,韓岡知道,他這一回不可能如願以償了。
“耶律乙辛如此無禮,樞密,可要讓他清醒一點?!”章楶試探着韓岡的態度。
“也不須如此。也不是什麼壞事。被擄走的百姓還回來了,武州遼人也放棄了。這樣的結果送回京城也能說得過去了。”
耶律乙辛放棄了武州,只爲了能保住那幾個叛臣,既然他已經做出了選擇,強迫他接受一開始的條件只會橫生枝節,而不會達成目的。
也是現在韓岡無法打開僵局。
要是有辦法,韓岡早就直接攻打雁門關了,誰耐煩跟耶律乙辛來回扯皮?直接就逼他簽下城下之盟。
一切以減小傷亡爲前提,這讓許多作戰策略都難以實現。
至少攻城,絕不是可以吝惜人命的戰鬥,而攻打險關要隘,更是要用巨量的人命來交換。
心有顧忌的韓岡,也只能做到如此。
不過能答應韓岡用奪佔的土地換回俘虜,是耶律乙辛舍了麪皮來考慮儘快結束戰爭。能逼迫耶律乙辛放棄武州的歸屬,完全是韓岡利用形勢而得到的額外收穫。
雖不如將幾名叛臣繩之於法更能震懾人心,可事後論功,則遠遠超過許多。
章楶很樂意看到現在的結果。
興靈畢竟是耶律乙辛從大宋口中搶下來的肉,還回去也不會影響太多。但武州則不痛,遼人統治了過百年,已經是遼國的固有領土。韓岡硬是虎口奪食,而且是從最不利的形勢下逆轉了回來,功勞和成就自是要在呂惠卿之上。他作爲韓岡的幕僚,也是朝廷認定的副手,收穫也絕不會小。
不比已經成爲執政的韓岡開始爲日後鋪墊策劃的想法,還沒有晉升到高位的他,更願意看到近在眼前的收穫。
韓岡作爲河東方面的代表接受了耶律乙辛的討價還價,此番和議便有了最終的結果。
“那下面如何實行?”章楶問道。
韓岡只是得到了議和一事在河東方面的對外交涉權,決定權依然還保留在朝堂上,但這樣的結果,沒有人會擔心得不到朝廷的認同。
所以和議的條件交代清楚後,剩下的便是考慮如何實現這些條件而不發生變亂。交還土地免不了有先後之別,不說有人在其中做手腳,就是一點意外就能讓和議功敗垂成。雙方的信任基礎早就灰飛煙滅,免不了要讓人放心不下。
“只要遼人先還回西側的雁門、西陘、胡谷、茹越、大石五寨,那我就會撤回在朔州的兵馬。接下來,就是讓遼人把剩下的麻谷、梅回和瓶形三寨交還。”
“不會有變?”
“所以要將換俘放在後面。”韓岡不喜歡玩弄小動作,更沒有做手腳佔小便宜的小家子氣,想必耶律乙辛也不會自己砸自己的腳,但保不準下面的人不會犯蠢,“具體的細節就由質夫你負責好了,想必尚父殿下會很樂意幫你這個忙!”
……
多少年來,大宋國中何曾有過看到遼國心虛氣弱的時候,韓岡與耶律乙辛初步達成的協議在京城引起了轟動。
不僅僅是談判的結果,更多的是耶律乙辛這個遼國權臣,不久之後必然會篡位的未來天子,竟然低頭認輸,這一份成果,足以讓京師變得喧囂起來。
可不同於外面的熱鬧,兩府之中,卻有着冰冷的暗流在遊動。
讓誰先回京城?
如果不算以荒漠和雪山爲界碑的極西之地,遼宋的國界是從賀蘭山一直向東延伸至大海。鎮守這一條國界的是三位正副樞密使——呂惠卿、韓岡和郭逵。
儘管和議已經達成,但他們三人不可能全部調離,必然要有人繼續留任北方,以防遼人撕毀協議。
郭逵是武人,其久鎮邊陲當然很難讓朝廷放心。河北軍又與西軍、京營將大宋禁軍三分,十幾萬兵馬全數放在他手中,要不是形勢使然,早就有一幫子文臣嘆着“我其實爲你好”然後拿着莫名其妙的理由將彈章砸到郭逵頭上——沒人會對此覺得意外,歐陽修和文彥博當年彈劾狄青也就是一個莫須有。一句“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能讓所有自命忠心的武將聞之不寒而慄。
不過郭逵也是最好解決的。用不着讓他帶着功勳召回朝中——那樣反而麻煩——只要厚贈其祿,命其鎮守大名,而將不屬於大名的各地兵馬都遣回原地,就足夠了。
關鍵的是韓岡與呂惠卿,到底讓誰先回來?
僅僅留下一名郭逵,依然是很難讓人對北界的穩定放心。新定下的盟約,也至少要三五年之後,才能擁有最低限度的相互信任。爲了北方邊界的安定,韓岡和呂惠卿中的一人,需要在北方多留一陣時日。
呂吉甫還是韓玉昆?
韓岡回來,不過樞密使,甚至可以以年齡的問題維持現在的職位,只要給他加贈虛銜就夠了。而呂惠卿回來,則必然要升任宰相了。
可韓岡一旦回來,必然會代表氣學跟新學起衝突,那樣的情況下,同樣也是一個大麻煩。
王安石,曾布,章惇,韓絳,各有各的心思,在戰爭時相互配合的宰輔們,到了功成的這一刻,裂痕已經隱隱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