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太自謙了。軌道豈是太平時日派點用場?”折可大由衷地說道,“折可大雖是孤陋寡聞,但方城軌道還是聽說過的。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都能運貨過山,哪裡像汴水,一年只有七八個月能派上用場,縱使隆冬時節可用雪橇車運貨,也至少有兩個月無法使用。”
“不一樣的。”韓岡搖了搖頭。
方城軌道那是國家的交通大動脈,幾乎跟汴水同級,而忻代鐵路要想發揮更大的作用,至少要連通到太原,同時還要保證通往遼國的商路暢通無阻。
從忻州到代州的軌道全線貫通,其中忻口寨和大小王莊是兩個關鍵性的節點。可只要不能聯通到太原,整條軌道的民用價值就幾乎爲零。
不過一旦貫通之後,可以繼續向南修。繞行榆次,經過太谷、平遙,沿着汾河谷地,往關中修過去。也就是後世同蒲鐵路的線路,一路修到河中府,修到黃河邊的風陵渡——當然,這是日後的事了,短時間內還沒有建造和運營這麼長的一條鐵路的技術及管理能力。
至於往開封修就不用幻想了,要穿過太行八陘之一的太行陘,工程難度實在太大。
所以現在的關鍵是忻州到太原的這一段,要讓軌道越過赤塘關或石嶺關。
韓岡將一段話掐頭去尾,隱去一些不方便說的內容,向折可大稍作解釋,府州折家下一代的家主立刻就聽明白了。
斷頭路當然比不上能夠與大小道路交聯相通的通衢大道,從軍事上,輜重在軌道上能多走一點就是一點,到走不了的時候,那就下來換官道用人推馬拽。對成本和人力是不需要考慮太多的,斷頭路也能將就用了。
但變成了民用之後,卻需要一路將人送到他們要下車的地方,不能在半途將人丟下來。否則就沒人會去坐。
“若是當真能連通到太原,商人肯定都會涌過來做生意,代州和忻州很快就會恢復元氣了。”
“商旅往來當然是好,不過民業以農工爲本,戶口多寡纔是重中之重。”
折可大點頭稱是。自古就只有說耕讀傳家,沒有說工讀傳家的。但如今太平年景,要是家中掌握了幾個作坊,不會比多開闢幾頃田差上一星半點。
“這一次,可大送了一批流民回來。接下來返鄉的還會有不少,有個一萬三四的戶口,差不多也就能先把代州的架子給撐起來了。”
“戶口要真有一萬三四倒是好了。雖說和議簽訂纔過去一個月時間,但能回來的差不多都回來了。代州的戶口其實就剩下這麼多,能有萬戶就該謝天謝地了。河東民戶一向人口多,又不喜歡分家,一戶十幾二十口都常見。可現在再去算一算每戶的人口,差不多就跟好分家的江南差不多了。”
折可大雖不清楚河東的戶口詳情,卻知道府州的情況。在府州鄉里,一戶三五十口都見過。而他折家,只算他這一支單立戶籍的,就有上百口之多。變成了江南三四口一戶,人丁上的損失實在是觸目驚心。而且他護送上千戶流民回代州,明白韓岡說的情況並非誇大不實。
“那樞密打算怎麼辦?”
“遷民實邊。”
韓岡不介意跟折可大這個武將多說一點政事,他也希望折可大背後的折克行能聽到一點。
河東這邊,要重建代州守軍。要支援神武軍的建設,要安排各地駐軍的移防。都要府州折家在一定程度上的配合。
爲此,他之前已經去信府州了,讓折克行有什麼事可以放手去做,不用擔心遼人和朝廷的反應。這就是交換。
降敵後又反正的一部分舊代州軍,韓岡是準備將他們集中安排在忻州內地,不在戰略節點上的幾處寨堡。不打算處罰,但控制使用是必不可少的——這與廣銳軍不同,廣銳軍當年那幾乎是官逼民反,而這是降賊,性質完全不一樣。
而從遼國手中奪下來的神武軍,如果沒有足夠的漢人安居,那麼不需要幾年,依舊會變回遼國的武州。想要牢牢地控制住新生的神武軍,可用的核心人口必不可少。
“代州、忻州我是不擔心。但神武軍至少要三千戶口,而且還得是華夏之民,否則絕難安定。”
顧及折可大的身份,韓岡不用漢人,而用華夏之民這個說法。“諸侯以夷禮則夷之,夷狄近於中國則中國之”,折家雖是党項人,但久服王化,早已可以算是華夏子民了。不像交趾,明明很多都是有着漢人血統,卻背離了中國,那便是“入夷則夷”的蠻夷了。韓岡在細節上的注重,讓折可大覺得很貼心。
“而且西軍也不能一直這樣沒名沒分地駐紮在神武軍。時間長了,軍心浮動,就不好辦了。”
折可大眨了眨眼睛:“樞密的意思是?”
“在神武軍的這一支西軍,連同家眷一起遷移過來,這樣就不用擔心軍心不定了。”
韓岡回想起當年如何藉助天下大旱的時機而安定河湟諸州,心道要是內地突然來一場大災就省心多了。但也只是一個念頭而已,立刻就被他自己給掐掉了。
兩人說話間,麪條已經煮好了。從鍋裡用笊籬撈起來,在冷水中浸過,便裝入了盤中。
綠瑩瑩的冷麪,只是加了油、鹽、醋,撒了點胡麻,夏天吃了,讓人口味大開。
折可大奔波勞累,累得渾身乏力,精神不振,可酸溜溜的冷麪入口,竟一下便精神起來。
“這面好!”折可大讚了一句,便不顧儀態地大口吞吃了起來。
韓岡嚐了一口,點了點頭,覺得也挺不錯。笑着道:“我們這一番辛苦,不正是爲了能安安生生吃頓冷淘嗎?”
……
在黃裳處聊了一陣,章楶告辭離開。
黃裳坐在桌前想了片刻,便起身出門往偏院那邊過去。
雁門縣衙仍在整修中,到處都缺人力,修復工作幾乎都沒有進展。田腴這個新任的雁門知縣,今年之內搬過去的可能性並不大。
田腴此時正埋首在案牘之中。五尺寬的桌案,被高高的賬冊佔滿。雖然說遼軍離開代州城之前,曾經一把火燒掉了州衙和縣衙的架閣庫,但有一部分戶籍田簿還是幸運地保留了下來。而缺少的部分,現在也正在重建之中。
聽到黃裳進門的動靜,田腴起身相迎:“勉仲你怎麼來了?是來找樞密?”
“樞密不出去了嗎?怎麼……方纔章質夫來過了?”
“章質夫也到勉仲你那裡去過了?方纔章質夫過來尋樞密,還以爲你也一樣。”田腴呵呵笑了兩聲,“你沒看到章質夫氣沖沖的樣子,多半是給樞密氣壞了。”
“誠伯你呢?”
“樞密清閒是應當的。我和章質夫忙也是應當的。各守其職嘛。”田腴讓小吏去倒茶,問黃裳道:“倒是勉仲你,怎麼今天不讀書了?”
“小弟特來恭喜誠伯你啊。”黃裳笑意盈盈:“新知雁門,百里公侯。”
田腴摸了摸凹下去的臉頰,也笑了。
韓岡舉薦他爲雁門縣知縣,現在朝廷批准了韓岡的幾份薦章。田腴正式接掌雁門,而章楶也就成爲了田腴的頂頭上司。但手上的一樁接一樁、似乎能把人給壓死的差事,留給田腴慶祝的時間也只有片刻工夫。
當回想這幾個月來付出的心血,甚至慶祝的心情也沒有多少:“一渡雁門關,真瘦得跟猴兒一般了。”
原本身材厚重的田腴,此時徹底地瘦了下去,渾身上下看不到名副其實的地方。一場大戰,最苦最累的差事就是主管糧秣貨運,而田腴做事又用心,又感念韓岡的知遇之恩,累得也就更加厲害。
“誠伯你如今已是知縣,該找幾個幕僚了。”
“我本也沒想到朝廷當真會準了樞密的薦章。論功業不如勉仲你,又不是進士出身,資歷更是淺薄,且雁門知縣也不是京官能做的。”田腴搖頭一嘆,“這時候哪裡去找了來?先盡力而爲吧。”他擡眼衝黃裳笑了笑,“樞密能出去逛街市,是胸有成竹呢?還是早就知道會有這個結果,所以乾脆出去散心?”
黃裳輕輕搖頭:“……我也不知道,或許兼而有之吧。”
底氣和心情本來就並不互相牴觸。返回京城的信心和被明確告知兩府不希望他回京後的壞心情,同時存在於韓岡的心中,這才叫正常。
等小吏遞上茶水,黃裳問田腴:“誠伯今天起就是正牌子的知縣了。不知章程可還有了?”
“當務之急還是安置返鄉的流民,重建家園,房屋、田地、農具、口糧、種子,這一應事宜片刻也耽擱不得。”田腴又嘆了一聲,“不過官司也少不了。才兩日工夫,已經有七封訴狀遞上來了。”
黃裳毫不意外:“爭產的?”
“嗯。趁鄰居沒回來,把田裡的界碑移了。等鄰居回來了,還能不鬧嗎?這還是有苦主的。侵佔戶絕田其實更多,連個首告的都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