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幕後,皇后虎着臉走進了通往後殿的小門中,崇政殿中對於是否問罪韓岡的交鋒,辯論到最後的結果是一如既往地再議。
王安石領着羣臣行禮、起身,緘口不語。並沒有又勝了一仗的欣快。
章惇跨出殿門,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聲音大了點,能感覺得到把守殿門的侍衛視線都轉了過來。只是一接觸到章惇陰沉的臉,又立刻都轉了回去。
少了來自外界的壓迫力,現在有任何爭議性的決議都要曠日持久才能出臺,何況還是有關立下赫赫戰功的樞密副使,爭論雙方的本心也都不在論罪上。
他記得最近幾次能快速達成一致意見的:一個是今年下半年要增鑄兩百五十萬貫銅鐵錢,以濟朝廷之用;一個是禁私釀葡萄燒酒——釀造葡萄酒並不用加酒麴,這個秘密讓通過壟斷酒麴而控制釀酒業的官府一直以來都在竭力掩蓋,但在一期《齊雲快報》上被披露後便傳到了民間【注1】,如今又有人拿葡萄酒來蒸餾,製成了葡萄燒酒,朝廷對此已是忍無可忍,多一分錢都是好的;剩下的一個便是給參戰的京營禁軍加給功賞的決議。
決定從皇后手中要錢,以及把領頭鬧事的士兵治罪,前後只用了三天的時間。這是和議達成以來的難以置信的高速度。
不過想起京營禁軍這一樁公案,章惇心頭仍不禁有些惱火。
這件事完全是韓岡給兩府下的絆子,否則他不會這麼快把京營打發回來。西軍支援河東的幾千人還在神武軍呢,按韓岡的要求,他們將全數就地安置,同樣是發給田地,並展開軍屯。
等到鬧出了事,韓岡的意見才姍姍而來。戰爭之後,代州人口十存二三,急需移民充實。願遷移代州的士兵,將得到朝廷發給的田地上。若能再立有軍功,甚至可以脫離軍籍。如果韓岡的奏章能早一步到,朝廷也用不着給他們錢,直接就能把人都打發去河東了。
赤紅的軍袍,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想穿,就算有着還算穩定的收入,就算能穿着絲織的鞋履——士兵口俸一年至少都有兩匹絹——可一旦聽說能有個幾十畝不錯的田地,就能跑一大半走,即便是遠在代州也一樣。
早在仁宗時,朝廷要沙汰不合格的士兵,雖然君臣上下都提心吊膽,可最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許多士卒都恨不得立刻脫離苦海。幾年前,將兵法推行時也是類似的情況,有許多不合格的禁軍士兵被降入下等軍籍,並減了口俸,還有一部分被打發回家,可也沒鬧出什麼事來——從軍畢竟是賤役,對士卒的歧視,在北方也是京城最重。
說實話,如今在朝廷眼中,參與鬧賞的、乃至由此得到好處的士兵都是擁有叛意的危險分子。除了處決首領外,再過些時日,樞密院便會將各部打散重編,並將大部分士兵降入下等。而韓岡的提議,則是讓他們從此遠離京城,日後更是離開軍隊,這麼一來朝廷也可以安心了,更省了一重麻煩。
只是兩府上下心裡都不痛快。
這些天的快報上,有很多議論韓岡的奏請,將一部分京營禁軍移鎮代州,併發給田地以安軍心。多是跟之前流傳出來與張孝傑的對話聯繫在了一起。
但還有一些議論,雖然沒有刊登出來,但薛向知道,有很多人拿着韓岡的奏章來嘲笑兩府的無能。能用代州荒地解決的問題,兩府卻去掏天家的私囊,還鬧得京中人心不安。縱然有人體諒這是韓岡出的難題,可兩府的應對也未免太蠢了一點。
聽着這樣的流言,東府西府心裡哪裡能痛快的起來。
反正剛殺雞儆猴過,短時間內不會有問題,加之至少一萬經過戰事的禁軍移鎮河東,對京營禁軍的實力會有很大的影響,需要設法填補,韓岡的奏章也就先擱置在一旁,等日後慢慢計較。
今天的事也基本類此。
對韓岡的提議要再議,對韓岡的處置要再議,對遼麗戰爭的應對,也同樣要再議。
至少要等高麗真正的求援國使來到,纔會正式進入議題。只是援兵就別想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派出去的。
不過經過章惇的力爭,朝廷也決定可以給高麗提供一部分兵器,包括弓弩刀劍,甚至還有甲冑。自從禁軍軍備大換代以來,軍中更替下來的舊貨堆滿了武庫,純粹是在養老鼠——有隻啃皮甲的小的,還有生冷不忌的大的。
宋遼交戰時,曾經出使過高麗的安燾曾提議可以賣給高麗,甚至女直,一來可以給遼人添些麻煩,二來也免得便宜大大小小的“老鼠”,還要花錢保存。當時在朝堂上給否了,但現在看來,卻是讓人遺憾沒有通過。
跟在王安石和兩名宰相的身後,章惇的身後是政事堂及樞密院的副手們,再後面。一衆宰輔魚貫而行,相互之間不發一言。
穿過左嘉肅門,經過凝暉殿,向東便是政事堂,向西則是樞密院。
王安石未進政事堂,而是獨自離開。宰輔們分道揚鑣,呂嘉問返三司,李清臣去烏臺,翰林們歸玉堂,各有各的去處。
“曾、李似有默契啊。”
章惇回頭,薛向正站在身後。走進政事堂前,曾布與李清臣匆匆交換了一個眼神,章惇看見了,薛向也看見了。
“想不到多了高麗這個意外,還是沒能讓韓玉昆回來呢。王介甫看起來是鐵了心了。”薛向走上來兩步,跟章惇並肩而行。
方纔在崇政殿上,李清臣堅持問罪韓岡,曾布順水推舟要將韓岡調回質詢,章惇堅持韓岡無罪,但也隱晦地贊同曾布的意見,而最爲力挺韓岡無罪的卻是王安石,甚至當李清臣說王安石這是以私親害國事,當避親嫌的時候,王安石卻毫不猶豫地說論公論私,他都當爲韓岡辯駁。
——所謂親親相隱,以私情幫女婿說話,法律上也是優容的;而從公事上,李清臣的攻劾完全是構陷,他身爲平章,豈可坐視不理?理直氣壯啊。
可是兩邊實際的用心人人皆知,正好是顛倒過來。這樣的爭論簡直可笑了。
“不過……”薛向輕輕頓了一下,“曾子宣是真心的嗎?”
章惇顧左右而言他:“李邦直【李清臣】絕對不是真心。”
李清臣是韓琦姪婿,鄉貫河北,從來都不是新黨。性清儉,行事無私,故而被選爲御史中丞。只是烏臺之中率爲新黨,御史又只對天子負責,李清臣管不了他下面的人。整個御史臺還是偏向新黨,其下幾個副手,也都對他的位置虎視眈眈。
易地而處,章惇也只會設法離開這個火坑。出外,絕不甘心;遷轉,朝中再無職位可與烏臺之長相比;只有更上一層樓:那便是兩府了。而政府之中,多是南人,再添一個出身北地的輔弼,更是人心所向。但這就需要人滿爲患的兩府空出點位置才行。壁壘分明且分歧嚴重的兩府,對李清臣是最有利的。
“都一樣吧。”
“嗯。”章惇輕聲點頭,心中又是一陣煩厭。韓岡對張孝傑的一番言論,給了他很大的啓發,那是開疆拓土的必要性和理論依據,從此以後,對於外界那些所謂窮兵黷武的攻擊,便有了最有效的反擊武器。
對章惇這樣有雄心壯志的人來說,朝堂上爭權奪利的糾纏,與那一羣同僚相處,就像是被浸在臭水坑中一般難以忍耐。不僅沾了一身臭氣,還被淤泥禁錮住了手腳。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到戰爭時的效率與和諧。
曾布表面上他想助韓岡一臂之力,但實際上呢?
王安石尋常時五日一上朝,今天殿上之議實關軍國重事,故而王安石這位平章軍國重事會到場。但上一次曾布自請留對,卻是選在了王安石正常上朝的那一天。如果換做是前一天,或是後一天,或許他就能順利地溝通皇后,將韓岡和呂惠卿給弄回來了。
現如今,王安石那邊有了防備,就是皇后留曾布問對,打好了草稿,他也能通過知制誥給封駁回來。其實是壞了大事。
今日又選擇當面與王安石相爭,曾布的本心究竟是想召回韓岡,還是示好皇后,加強自己的地位,章惇差不多已經確認了他的用心。挑撥韓岡與他岳父的關係,讓雙方勢不兩立,不論最後誰贏,他曾布總能得利。
真的是讓人煩。章惇忍不住回想起當年執掌一方軍政的時候,坐言起行,馬背上籤發軍令,絕不似如今一般懨懨惹人睡。
注1:儘管早在唐代,中國就有人認識到釀造葡萄酒不用加酒麴,可以自然發酵。北宋的《證類本草》也有“葡萄作酒法,總收取子汁釀之,自成酒”。但北宋的另一本專業釀酒專著《北山酒經》中,卻依然在釀造葡萄酒的過程中加入酒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