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前來傳達口諭的中使,韓家重又平靜下來。
不過王旖發現,回到後院書房的丈夫臉上並無喜色,皺起的眉心處還摻雜着疑惑。
王旖很少見丈夫露出這樣的表情,總是自信滿滿的韓岡難得有皺眉的時候。
韓岡坐回躺椅上,王旖在身後爲他捏着肩,輕聲問,“官人,怎麼了?是有哪裡不對嗎?”
“不用擔心,沒事的。”韓岡敷衍了一句,扭了扭肩膀,道:“還是捶着吧,你手上沒力氣。”
“就知道使喚人。”王旖啪地用力拍了一下,倒也依言有節奏地捶了起來,又問:“到底是怎麼了?”
“沒事。”韓岡閉起眼睛,舒服地享受着,眉宇間稍稍放鬆了一點,“今天去你五嬸嬸那裡。”
“其實是娘找我去的。在家裡不方便說。是爲了大嫂的事。”
“大嫂的事?”韓岡想了一下,就猜到了:“……岳父岳母打算讓大嫂再蘸?”
王旖的大嫂就是王雱的遺孀蕭氏。在王雱去世後,三年孝期滿,依然心思堅定地要爲亡夫守節。
士林輿論中,主動守節的孀婦都會受到尊重。在感情上,王安石夫婦也覺得很欣慰,而且他們也不希望長孫沒了母親。不過王安石還是覺得,大兒媳正值年輕韶華的時候,總不能誤了人家下半輩子。
自漢以來,歷朝歷代都有獎勵矢志守節的烈婦,但改嫁的婦人也不會受到歧視,視若平常而已。此時也是如此。甚至有的士大夫還鼓勵或是樂見改嫁。比如范仲淹,其寡母就是帶着他改嫁朱氏。在范仲淹中進士前,更是一直姓朱,名爲朱說。所以他在爲家族設立的義莊中規定,孀婦再嫁,義莊是要給錢做嫁妝,而鰥夫再娶,則一分錢沒有。
不過寡婦改嫁事一般是孃家人來主持,將女兒拉回家,然後再尋一門親事。但王安石貴爲平章,天子之下一人,蕭家的地位不知差了多遠,王安石不發話,他們又哪裡敢自作主張?
現在王安石看得開,吳氏也表示支持,還避開蕭氏,拉了王旖去王安禮那裡商量,看這個意思就是要全家動員說服蕭氏。
“爹和孃的意思,蕭家那邊離得太遠,還是在京城好些。就當是嫁女兒了。”
“嗯,這是好事。”韓岡點點頭,表示支持,其餘的他也不便多說。
王旖的手慢了下來,聲音沉了,“過得也真快,一晃都四五年,栴哥也都十一了。”
“白駒過隙啊。”韓岡有着同樣的感慨。
王雱的容貌,韓岡已經記不太清了,不過當年在學術上爭執,在新法上攜手,共同應對天災人禍,那一幕幕猶在眼前。那時候,他自己還不過是個剛入朝的小官,王雱的官位更低一點,可都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自己剛剛考中了進士,文資武功皆備,正欲大展其才,而王雱則是成爲了人人都羨慕的經筵官,能利用給天子講學的機會,來維繫新法。
“這一回爲夫也算是做到經筵官了,不過終是比元澤遲了好些年。”
經筵。
韓岡的話提醒了王旖,讓她想起方纔的事,“官人,方纔到底怎麼了?是不是不想上經筵?”
“不是,是太快了。”韓岡也沒再兜圈子了,“官家的性格是輕燥,可也不該反應這麼快纔是。經筵可是那麼容易開的?纔給太子上過課啊。”
王旖悲慟傷懷的情緒一下就消散不少,“可現在不就是開了嗎?”
“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哎,終究是不省心。”
韓岡本沒打算這麼快再見皇帝。
在他的計劃中,給太子上過兩三次課後,就應能在京城裡面掀起一股研究氣學的風潮,與王、程兩家開始正面交手。
韓岡說氣學惟誠於實,只用事實說話。學術高下和道統歸屬姑且不論,現在他就正是打算用事實證明他更適合做帝師。
在這個以儒學爲根基構築了意識形態的時代,一切自然科學都是社會科學。當諸子百家說起寓言,當後世學者以政治性和社會性的目光去詮釋經典,世人也都習慣了從自然萬物中尋找微言大義的成分。
韓岡丟了三道題出來,有引人研究氣學的用意,也有諷諫天子的成分,當然,培養趙傭對數學、物理的愛好,同樣是重點。
反正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韓岡如此自信,他所依仗的,就是除了氣學,其他學派都無法對一干自然現象和實驗結果作出合理的解釋,而這些現象或結果,當韓岡拿起來作爲武器之後,便成了無法繞過的話題。
當道統相爭時,最激烈和直接的手段無法使用,最後的結局將只可能遵循韓岡所瞭解的歷史那樣發展。
這是一場必勝的戰役,勝利僅僅是時間的問題。但天子的經筵,打亂了他預定的計劃。
“可能上經筵終究是好事……”
韓岡嘆了一口氣:“天子開經筵,什麼時候說過只有爲夫一人?”
王旖的手停了,猶疑道:“難道說……”
“或許岳父和伯淳先生也會被請過來。”韓岡說道,眉頭又皺了起來。
舌辯羣儒,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儒者,而是王安石與程顥這樣留名千古的飽學鴻儒。想要贏過他們,難度肯定不小。
不過如果是在公平的情況,他還是有勝利的自信,可若是主持人在議題上有所傾向,氣學的特點得不到發揮,卻有大敗虧輸的可能。
“一場比賽,裁判的傾向是關鍵。”不論是在蹴鞠賽場上維持比賽秩序,還是賽馬時判斷抵達終點的先後順序,又或是學術交鋒,勝負誰屬最後還是掌握在裁判的手中。
“不至於吧?”
當今的這位趙官家拉偏架的時候還少嗎?哨子跟木炭刻的一樣,裡外都是黑的。韓岡搖搖頭。只是另一邊還有王安石,總不能說得太過分。
“有備無患。”他說道,“凡事可以往好處去想,但必須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王旖爲韓岡擔心起來,“要不要派人去打聽一下?”
“用不着。還是穩重一點爲好,左右明天就能知道了。”韓岡回首笑道:“娘子,你的手也可以再重一點,可別停。”
……
聽說了韓岡在太子課上到底做了什麼,章惇第一個直覺就是下戰帖。
玉昆到底想說些什麼?
章惇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去了解氣學。
他一直覺得,只有真正有所瞭解,才能決定自己立場。
在章惇看來,現在的氣學已經完全不是聖人之學了,而是韓氏之學。可偏偏韓岡能東拉西扯,讓人看不出破綻來。
本於實,誠於實。
這話說得不錯,而且永遠不會錯。一切以事實爲重,所以韓岡可以光明正大地宣稱他的學問是屬於氣學,跟前人截然不同。
可誰能說從事實中歸納出來的結論一定會合乎聖人之學呢?
如今的儒門,對聖賢經典的態度,基本上都是隨意裁用。覺得合用的就留下來,不合用的就說是杜撰、附會。但韓岡的態度則更偏激,甚至放棄了對儒家經典的解釋。他很少闡述自己對經典的詮釋,而是選擇從實際着眼。
韓岡說“誠於實”,可沒說要誠於《詩經》、《尚書》、《論語》、《春秋》、《禮記》。作爲一派宗師,都少不了爲經典寫一些傳注。可韓岡什麼時候給五經寫過傳注?
相反的,還通過指出經傳中有關自然的錯誤,如螟蛉有子,腐草化螢等事,打破儒門經典的光環,設法降低其對氣學的干擾。這比王安石直接攻擊《春秋》三傳爲後人附會,張載說《易》傳十篇只有四篇爲真,還要更狠一點。
就是心太大了,想想就該知道,不會是那麼容易的事。
會劍走偏鋒的原因,就是不能以煌煌之兵臨堂堂之陣。章惇身爲樞密使,又曾爲一方方面大帥,哪裡看不出來。玉昆之學不爲不善,可惜對聖人之教卻不甚看重。一步錯,步步錯。
但章惇不打算反對氣學,或是新學,學派之爭離得他很遠,都當上了宰輔,有幾個會被捲進去的?站一邊看着就好,沒必要將自己給牽扯進去。
只是韓岡似乎不這麼想。還在給太子上課時,提到自己的名字,還有那個沈括。
章惇有些後悔,早知道當年就老老實實去下那盤棋了,輸了大不了渾賴。
章惇其實不通算學,可他精明厲害,韓岡既然敢拿百貫賭金去賭,肯定是胸有成竹,而且不是一般的情況。章惇瞭解韓岡的爲人和性格,絕不會上當。至於沈括,在數算上的才氣,或許韓岡都比不上,韓岡給出的題目,他說不定直接就算出來了。
再等等看,肯定會有變化,章惇心想着。而他很快就得到了新的消息,新的變化。
“哎呀呀。”章惇聽到消息,就忍不住叫了一聲,還帶着點幸災樂禍的口氣,“這是石渠閣?還是白虎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