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間,送禮的人還是絡繹不絕。
有常見絹帛和金銀器皿,也有金石、字畫和古玩,甚至還有些活物——三隻貓,兩隻狗,鷯哥、鸚鵡各四隻,還有兩匹馬,都被放到偏院中。
王旖早就放手了,韓家在京中的人手不足,根本就來不及收錄點清。
除了來自宮中的賜物要供在正堂,剩下的也只能堆進幾間空屋中封存起來。是退回,還是收下,等明日清點之後慢慢再說。
至於收禮後的回執,更是隻能交給家中的幕客去幫忙寫。
韓岡洗漱更衣後,坐在後院,都能聽見前面的熙熙攘攘。
“鬧騰得太厲害。”
一般來說,韓岡這個年紀的人過生日,不會大加操辦,免得折了壽數。不過按照世間的說法,真要是貴人,根本就不怕這點小問題,有富貴之氣護身。就像皇帝,哪年過生日不要召集羣臣去大慶殿拜賀?
但韓岡畢竟喜歡清靜,最近又諸事纏身,也不打算出什麼風頭。可以接受賀禮,但壽宴什麼的,就不會開了。韓岡也沒有散發請帖,甚至親近如章惇、蘇頌,都沒有邀請。就是準備自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
除了韓家人,然後就是馮從義一個。
馮從義來得比較遲了,天都黑透後纔到。
一進正廳門,一眼就看見了那四隻塗金鐫花銀盆的,畢竟在賜物中最大最顯眼。
“這是皇后賜下的?宰相才能得賜的御用吧?!”馮從義左右繞了兩圈,盯着來回看看,“過去只在曹大王家見過。”
“曹大王?是濟陽郡王?”韓剛問道。
“還有哪家的曹大王?”
姓曹的大王就這麼一家。曹太后的親弟弟,開國名將曹彬的嫡長孫,後世有名的曹國舅。
曹佾曾被封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節度使,也即是所謂的使相,前兩年曹太后上仙,又被晉爲中書令,除此之外,還有侍中,儘管這幾個官職只是個虛銜,但同樣被歸入了宰相的位階中。生日時得到的賞賜,比照宰相是不消說的。
“怎麼濟陽郡王家的壽宴你也去了?”
“曹家有馬有球隊。曹大王家的大衙內跟小弟也頗有交情。再看着哥哥的面子,小弟當然去得。”
“曹家大衙內?”韓岡皺眉想了想:“曹評還是曹誘?”
“是曹評,字公正的。曹誘字公善,派行第二。”
“曹評?”韓岡對他有點印象,“是不是就是那個箭術特別好的?”
“沒錯,沒錯,就是他。曹公正是左右手都能射箭。有一次一起晚上吃酒,吹了蠟燭,就着星光,一箭射中了二十步外的樹幹。”
“難怪有些名聲。”
“他們也是玩玩,終究比不上哥哥文武全才。”馮從義嘻嘻笑了兩聲,又看着供桌上的銀盆,感慨着,“哥哥才三十啊。等以後年年都能拿到,就是兩百件也不難。”
只要做過一任宰相,或是在官階、爵銜達到宰相標準之後,朝廷的恩典就豐厚得讓下級的官僚眼紅不已。這就叫做厚遇大臣。差遣可以上下,但賞賜不會跌落。尤其是在國中有聲威的重臣,除非是被重責,否則到了節日生日,朝廷都會派人去噓寒問暖。韓岡既然今年已經開始比照宰相標準,那麼從今而後,等到每年誕辰,都不會低於今日。
只是韓岡並不放在心上,搖搖頭,“兩百個?開水盆店嗎?”
“原來哥哥看不上這些水盆啊。那汗血寶馬怎麼樣?”馮從義豎起一根手指,“一匹汗血馬小駒子,從耳朵到蹄子,就跟火炭一般,現在才半歲,但不論哪個看了,都說日後肯定是冠軍馬的胚子。”
“汗血寶馬?哪裡來的。”
“這一回王景聖送來了二十多匹馬。有幾匹都是難得一見的逸品。”
韓岡哼了一聲:“他攻下高昌,就進貢了十三匹汗血馬,還有兩百多混血種,怎麼私底下還有這麼多好馬?”
“哥哥,一碼歸一碼啊。哪有說上貢將全家身家都給貢上的?”馮從義叫起撞天屈。
“也沒說讓你們藏着瞞着,難道朝廷會搶?”韓岡又哼了一聲,有他在,朝廷還會落他面子不成,“是牡馬還是牝馬?”
“公的。”
“這樣的馬還是拿去配種比較好。”
“就是要配種所以纔要養好後拿去參加比賽,有了成績纔好配種。”
“哥哥若不想要,那拉到馬會中去撲賣了。誰給的價高,就給誰。”他再看看韓岡,“真的不要?華陰侯前天過來可看見了,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留在馬廄裡。左晃右晃不肯走。差點就沒住在馬廄裡面,就想着把馬騙走。”
“這位倒是個妙人。”韓岡笑了,對馮從義道,“你和王景聖搗鼓什麼,我就當不知道。天山腳下藏了多少好馬我也不管,軍中有好馬就行了。”
每次都是指頭縫裡漏一點出來,將西域良駒的價格擡得老高。這等商人的伎倆,實在太常見了。只是王舜臣統領大軍在外征戰,朝廷能給予的支持很少,還能不讓他賺點錢嗎?
“要是京城裡面一口氣多了上千匹好馬,這不是搗了賽馬聯賽的生意嗎?軍中也用不起這些上品的大食馬。”
韓岡多多少少也知道一點。現在最會玩花樣的,就是京城裡賽馬總會的一幫人。趕着幫那些冠軍馬編寫譜系,各個自命伯樂,羣牧司裡面有點能耐的牧官,都給弄出來了。
大食良駒不宜用在軍中,玩不起。拿來改造軍馬的品種卻很合適。越多的優秀馬種,就有越多的實驗方向,可能性也越多。
如今在軍中真正用得多的馬種,北面是北馬,也就是契丹馬,大概就是後世的蒙古馬。南面則是滇馬,出自大理。可粗飼,好養活,耐力也不差,只是體格小。而青唐馬不擅平地,河西馬缺乏長力,其餘來自國內牧監和民間的馬匹,則只能充作驛傳之用,各有各的問題。
所以要對軍馬的馬種進行改良,在耐粗飼、少疾病、有耐力和高大善奔之間,取得一個讓人滿意的平衡。
“算了,這事還是讓章子厚去操心吧。”
韓岡對賽馬的興趣不大,現在卸任了樞密副使,又不可能會去做羣牧使,有關軍中的事情,儘量往章惇那邊去推。據韓岡所知,章惇的確是準備整頓孽生監,繁衍良駒以供軍用。
現在要考慮的,還是帝位更迭帶來的影響。
韓岡向馮從義問了外面的傳言,馮從義道:“還能怎麼說?都說多虧了哥哥,否則就不是內禪,而是大奠了。”
“說實話。”韓岡半點不信,他又不會玩蛇。
“要說是外面的酒樓茶肆,幾乎都相信哥哥沒錯。但冠軍馬會裡面,話就不一樣了。可他們全都糊里糊塗,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馮從義不敢當真瞞着韓岡,“又或許當着小弟的面,沒什麼人敢亂說話。得之後細細打聽。”
韓岡點點頭,這樣纔對。
越是下層,對韓岡越是崇敬,很多人甚至超越了崇敬的地步,變成了對待神佛一般的崇拜。但在高層,時不時地能見到韓岡真人,即是他的功勞、能力和才學再出色,也不會如無知愚民一樣,設法討要韓岡親筆所書的字紙,燒掉取灰做藥。
就像士大夫面對皇帝,到了宰輔這一級,幾乎就不存在什麼尊敬了。都是從全國幾百萬讀書人中拼殺出來的人傑,除非是面對各朝太祖或是李世民那樣的英主,否則一個靠出身坐上高位的幸運兒,怎麼可能讓他們敬服?只要當面說上幾句話,皇帝的根底就露了。真正有的,也只是對皇帝手中權柄的畏懼。
可話說回來,相信與否都要看時間。若是家中有人生病或待產,派人遞個名帖,求取韓岡回書的情況不少。以韓岡的書法水平,不至於比當年蔡襄還要熱門,想來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在絕大多數人看來,多拜兩座廟也沒什麼壞處。所以也很少見到完完全全將韓岡視如常人,多是表現出一份尊重來,有事沒事,留條後路。
“不過,華陰侯私下裡也說了,”馮從義的聲音低了下來,“仁宗犯過心疾,英宗也同樣犯過心疾,真宗皇帝當年重病垂危時,似乎也有類似的情況。皇城中有陰氣嘛。”
“他是太祖皇帝的子孫。”
賽馬總會會首趙世將是趙匡胤的嫡脈,他當然不會有好話。
不過他能從這個角度認定趙頊心疾,倒是一件好事。
瘋子到處都有,時常能見到。就是真瘋,也不是隨時隨地都發病的。有時候,也會好一點,看着跟正常人沒什麼區別。二大王也是瘋了一陣之後就好了一點,然後有個風吹草動,就再瘋一陣,有人相信他是真給嚇瘋了,也有人認爲他是裝的,只是裝得很像。趙頊的情況,很可能是這樣。
但皇后害我的事,不是那麼容易被人忘記。看馮從義就知道了,一直在避開話題,有些話他是想問不敢問。
夏日的夜空,星辰密佈。
星辰之下的城市,依然平靜如舊。
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想把這份平靜給打碎,乘亂得利的呢?
這還真的很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