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乙辛知道自己的弱點,也知道怎麼彌補。
尤其是在張孝傑帶回了韓岡的傳話之後,他就更清楚了。
剛剛結束了一場失敗的戰爭,不待喘息,便掉頭東向,去攻打海東大國高麗。
大遼的鐵騎不費吹灰之力就擊穿了高麗北界的千里長城,又飛快地攻破了西京東寧府,也即是平壤,然後繼續南下,包圍了高麗王都開京。
勝利得來的輕而易舉,遼軍的攻擊勢如破竹。
在包圍開京的過程中,作爲先鋒的萬餘鐵騎經歷了兩次野戰,一次是正面遭遇高麗軍,另一次是天亮前的突襲。依靠堅實的甲冑,精良的武器,以及優秀的戰術,遼軍以微小的代價,擊敗並殲滅了高麗王國最後一支進攻力量。
當高麗人不得不選擇龜縮,從宋人手中得到的神臂弓、破甲弩,以及霹靂砲,就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幾次與宋人交戰,尤其是突襲河東的會戰,在河東武庫中,繳獲的弓弩刀槍的數量巨大。讓耶律乙辛可以給主力大量裝備神臂弓。但戰場上的損耗也同樣巨大,不懂得保養,不懂得使用,神臂弓的使用壽命在契丹人手中大幅降低。損耗量讓耶律乙辛看了回報都心驚肉跳。
在大遼尚父的手上,並沒有能夠大規模製作神臂弓的作坊。而小批量的生產,製造成本又實在是太高了。
也不知道宋人是能夠降低成本,還是根本不在意成本。總之只有一點,宋人造得起,用得起,而大遼卻造不起,也消耗不起。
幸好在所有的弩弓都消耗一空之前,宮分軍已經將高麗國都周圍的據點全數拔出,徹底地包圍了開京城。
高麗國王王徽臨時禪位給世子王勳,並修書遣使向耶律乙辛請罪,同時獻出了與宋國通好之後,由宋人那邊送來的十幾道國書。希望以此能夠平息大遼尚父的怒火。
“貢事不謹,爲臣不恭。私通他國,心懷悖逆”。
這十六字的評語,是耶律乙辛所找的藉口。王徽想用嘴皮子來熄滅契丹鐵騎殺戮劫掠的慾望,這當然就成了遼軍中最新的笑話。
完全沒有理會城中百姓的安危,遼軍用了五天製作霹靂砲,然後就用了半日工夫打破了城牆,攻進了城去。
高麗國王帶着百多名臣子逃到了江華島上。那座小島距離岸邊雖近,卻還是隔着寬約數裡的海水,不擅舟楫的遼軍也只能望洋興嘆。
不過逃掉的也只有新任的高麗國王王勳,自王徽以下,宗室、貴胄、朝臣的家中子女、下人,各色人等數以萬計,盡數被俘。如今正在被押解北上——這是耶律乙辛在開戰前的要求。
從開始南下,到攻破開京。攻打高麗的遼軍只用了二十多天的時間,其中還包括在開京城下的五天等待。這樣的破敵速度,就是號稱知兵的張孝傑也爲之瞠目結舌。
再怎麼說,高麗都是此前百年,大遼幾次三番沒能征服的對象。
百多年來,遼麗交兵三次,每次攻打,高麗國王都是很快降順,然後再鍥而不捨地向北偷竊土地。一點點地蠶食,一直將手伸到了鴨綠江口附近。
這等狗盜鼠竊的國家,一直像爛泥一樣不怕人踩,表面上恭順,私下裡就是個賊。只是這隻賊很棘手,手中又不乏強兵,一直以來,遼國君臣都沒辦法下定決心去解決高麗的問題。
直到今天,耶律乙辛要化解軍中的憤怒,並給予所有支持者足夠的好處,在強攻南朝未果,甚至可以說是慘敗的情況下,不得不選擇拿高麗開刀,證明自己實力,並讓南下的士兵儘可能地獲得更多的好處。
шωш. тт kan. ¢o 戰爭開始了,然後就結束了。
張孝傑也不知該怎麼評價高麗的實力,因爲他之前接觸過的東京道守臣,都在說高麗是千里大國,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征服,豈料事實完全不是這樣。
“太弱了。”他也只能這麼評價。戰爭的發展完完全全脫離了他的預期。
“不是太弱了,是大遼變強了。”耶律乙辛冷靜地說道。
張孝傑明白了,也知道爲什麼耶律乙辛說這話時還繃着一張臉。
因爲宋國更加強。
大遼的士兵與大宋交戰始終不順,甚至有丟盔棄甲,喪師辱國的例子,但那個原因,只是南朝變強得更多。
帶甲百萬。
過去一聽,就知道是吹牛的數字。現在則是即完全可能,不過是耗費些手工和時間。
如果南人的皇帝當真想要,兩百萬、三百萬套板甲,也不是不可能弄到手。
這是鋼鐵產量上的絕對優勢,使得鐵甲的原材料不再束縛於鐵料不足。
耶律乙辛曾經聽人說過,南朝已經不再按斤來計算鋼鐵產量,而是用石。
這一換用,具體到數字上,就是減了百倍。但南朝的鋼鐵量,還是輕而易舉就在百萬之上。
精鐵百萬石!
這是何等可怕的數字!
一副甲冑即便裝具配件齊全,最多也不過三五十斤重,一石少說都能抵兩件。南朝的朝廷只要拿出每年鋼鐵產量的一半來打造板甲,那就是一百萬套了。
一年一百萬,兩年呢,三年呢?
就算這個數字不算精確,打個折扣,年產量也至少能達到五十萬石。
無論如何不可能再少了。再往少裡算,就是自欺欺人,耶律乙辛還沒有那麼幼稚和愚蠢。
耶律乙辛聽出使南朝的使節回來稟報,開封城鎮日被黑煙籠罩,煅燒石炭的爐子,熬煉精鐵的爐子,在東京城外一座接着一座,如同樹林一般。
而如此規模的鋼鐵樹林,在徐州據說還有一片。除了開封、徐州,南朝的其他路份,也都有大大小小的鐵場。如果全力生產,到時候說不定能用鋼鐵將御道都給鋪上。
越是知道自己國家的細節,越是沒有信心。這樣的國力,大遼鉚足了力氣也追趕不上。
除了另起爐竈,耶律乙辛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只要能夠掌握高麗的水師,只要能控制好他們。大宋東方海疆,就是他們出沒的地方。或許高麗水師的真實本事不行,至少可以讓宋人如此認爲。反正宋人的海上水師,到現在還只存在於港口中。
而留給南朝君臣的選擇,除了維持和議,想來也沒有別的辦法。海上的戰場不是那麼容易開啓,而整頓現有的水師力量,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就算宋人能夠成功,也在幾年之後了。到時候若是打不贏,直接就撤退好了。高麗的未來,可以再做議論。
不知道那個在河東擊敗了大遼的年輕宋臣,在得知高麗被滅亡,水師又落入大遼之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以韓岡的年紀,只要不出意外,他必定是南朝未來的主政者之一。而南朝向外擴行的國策,也必然會在他手中實現。到了那時候,以耶律乙辛所瞭解的韓岡爲人,怎麼可能會看着中國繼續保持南北分立的局面?
皇后很信任他,太子也要依靠他,自從南朝的皇帝發病之後,韓岡的地位就變得更加重要。
這樣一位地位重要,又有才幹的敵人,他的存在就是一種危險。如果有可能,最好將之扼殺在最開始。可是現在已經遲了。
耶律乙辛曾經想過一咬牙,乾脆派人去南朝境內播些謠言,好動搖韓岡的位置。但始終沒有把握,最後的還是個耶律乙辛放過了。
謠言是個好手段,只是要看人、看時機。
對於韓岡這樣的重臣來說,謠言有用,也沒用。
對於有關下屬的謠言,君王不是相信,而是想相信,需要相信。有那個需要,確信謠言有利與他,這樣他纔會去相信謠言。
就如那位從天上摔下來的宣宗皇帝耶律洪基。
因爲皇后通姦一事,耶律洪基對太子耶律信本來心中就有了嫌隙,再加上早年皇太叔耶律重元的叛亂,使得耶律洪基完全無法信任自己的至親。這樣的情況下,只要一句謠言,就把耶律信從太子的位置上給掀了下來。
不是耶律洪基相信了謠言,而是他選擇了謠言去相信。
回到南朝,不管再怎麼散佈有關韓岡的謠言,只要南朝太子還沒有成年,皇后就不敢懷疑有護佑幼子之力的韓岡。而韓岡在南朝百姓中的聲望,也不會有人去相信那些不實之詞。
在皇太子成年前,韓岡的地位可謂是穩如泰山,任何謠言都動搖不了他的地位。若是讓他得知了謠言的真相,對大遼來說實在是得不償失。小動作若是做得太難看,惹怒了韓岡之後,結果可想而知。
耶律乙辛不喜歡無謂的戰爭,只想看到最後的好處,他的目標,無論宋遼,瞭解的人所在多有。他也不打算隱瞞什麼。
只要能讓他實現那個目標,坐上那個位置,沒有什麼不能商量的。
和議如此,國土如此,當然,現在剛剛攻下的高麗國同樣如此。
想到這裡,耶律乙辛長身而起,“傳令開京,繼續南下,追敵至天涯海角。高麗國……沒有必要再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