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三六)

金悌眼睛瞥着韓岡,但韓岡身邊的章惇卻因金悌的脅迫之語冷笑了起來。

“兩艘出使高麗的神舟,大使是忘了吧。中國所造海舶至大至堅,區區海商所用舟船,可能與我水師戰船競爭於海上,那豈不是自尋死路?”

金悌轉過視線,對着章惇道:“交趾,千乘之國,南海一霸,樞密舉手滅之。以樞密之擅兵法,豈不知避實就虛,乃是北虜故技。”

高麗國使終於強硬起來了,章惇精神大振,“何爲虛實?百人來襲,千人之守便爲實,萬人來攻,千人之守則爲虛。虛實之變,只在敵我之別。區區海寇想亂我國中,莫說我禁軍,就是巡檢司也能將人給擒了。”

“下臣在中國,曾聽聞民間有俗語,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海寇出沒不定,縱有防備,終難免傷害地方。”

章惇冷笑着:“人之病傷,有要害之傷,有筋骨之傷,有皮肉之傷,還有毫末之傷。海寇爲患海上,於高麗或爲要害、筋骨,於我大宋,不過皮肉、毫末。”

“樞密!民傷當憫,可論輕重?”

章惇可不在乎這等迂腐之詞,“鄉中有保甲、巡檢,州縣有禁軍、廂軍。海上更有戰船無數。賊寇若有傷我中國,縱使毫末之傷,也會拿他們的性命來祭!”

金悌嘆了一聲,章惇的話中問題很大,但抓住漏洞去攻擊又能有什麼好處?

並不是辯倒了他,就能拿到大宋的援助。樞密使掌握天下兵馬,他只消動一動筆桿子,就能讓援助的軍器物資打個折扣,一句話就能打消太上皇后幫助大高麗國的想法。而且章惇還是殿上支持出兵相助的一方,跟他爭起來,豈不是糊塗透頂?!

心中有了顧忌,金悌的辭鋒也不再銳利,接下來除了懇求,還是懇求。

自始至終,韓岡都是一言不發。比較活躍的,也就是蔡確和章惇。一個主文爭,一個主武鬥,但即使是章惇,也沒有說要立刻出兵援救高麗。

金悌幾次想要將韓岡拉下來,但總覺得韓岡在殿上不主動說話,或許有其他的原因。好端端的樞密使辭掉,去做宣徽使,換做是國內,肯定不會是傳言中的那麼簡單。

萬一與他搭話,惹怒了其他宰輔,求援一事就會又平添波折。

心中幾番反覆,也難以下定決心。直到最後,金悌也沒敢主動招惹韓岡。

結束了高麗使臣的覲見,目送金悌、柳洪被帶了出去。蔡確、章惇等幾位宰臣都搖了搖頭,這兩位國使實在是有些失望,連話都不會聽。

好不容易教太上皇后怎麼應對,宰輔們也是刻意引導話題,但這兩名使臣卻根本沒聽懂。一番辛苦,像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全成了無用功。

高麗的國使如果夠聰明,就應該知道大宋朝廷需要的是什麼?可惜他們沒能在殿上表現出足夠的眼光和見識。

如果他們能夠打動殿中的宰輔,大宋也不介意幫他們一把,給遼國多添點亂。高麗立國數百年,又有百萬丁口,周圍大小島嶼無數,只要舉旗招兵,不愁沒兵。人心,地利都不缺,要是能有個有膽略、有能力的忠臣舉旗招兵,擁立一兩個王氏旁支,就算王徽、王勳都降了遼國又如何?

剛纔金悌在殿上舌辯宰輔,只要說一句,“國中尚有兵馬、船隻,請爲大宋守疆界”。早已準備好的支援,將會毫無保留地交給他。

可惜金悌只知道逞其口舌,柳洪更是廢物。不知道自身努力,大宋雖然有心相助,可也不是將錢往水裡砸。

“諸位卿家,下面該如何處置?”向皇后問道。

在邸報上公開朝廷的態度,派遣使者去遼國質詢,就像當年遼國在大宋和西夏之間的調解一樣。

之前國中內禪,朝廷已經向遼國派去了國信使,通報這一消息。但那一份國書中,不可能會有牽涉到高麗的內容。真正可以名正言順地介入遼麗戰事,還是高麗國使奉國書抵達京城的現在。

可惜高麗太過無能,抵擋不住遼軍,不然的話,還是有機會坑耶律乙辛一下的。

“高麗的事只能再等等看。”章惇嘆道,“金悌、柳洪皆非可用之才。”

韓岡在殿上還是第一次開口,“才只兩人而已,挑選的餘地太小了。高麗國中百萬戶口,一二賢才總是有的。只要能與他們聯絡上,便可支援他們消耗遼國國力。至於金悌、柳洪,讓他們居中奔走便是了。”

“也只能如此。”蔡確搖搖頭,“得眼看着遼國吞併高麗了。”

“這一番遼國攻下高麗,高麗的海船都歸了遼國。萬一遼人渡海而來,江南可能抵擋?”

“殿下無憂。”蔡確回道,“海上風浪遠過於江河,北人渡一長江都戰戰兢兢,何況大海?江面至寬不過十里,而海上,千百里亦是等閒。遼人上船前精神能如龍馬,下船後卻只會是軟腳蝦。婦人孺子亦可擒之。”

“這樣啊。”向皇后放了心。

章惇卻輕輕嘆了一聲,只有韓岡聽得見。

當然要嘆氣。

就算僅僅一兩千人渡海,只要沒有事先防備,江南必然大亂。

江南諸路,禁軍加起來有沒有三萬都是個問題,而且還是軍籍簿上的數字,實際到底多少,就是章惇也不清楚。

關西、河北、京城、河東,四個地方佔去了天下禁軍的九成以上,剩下的就像燒餅上撒芝麻一樣,撒到各路主城、要隘。

江南諸路遠離國境,安享太平百多年,當然不需要精兵強將鎮守,從禁軍到廂軍,上上下下都爛透了。

前幾年福建有個廖恩的賊寇,不過帶了幾十個嘍囉,就鬧得天翻地覆,十幾個巡檢接二連三地被奪官罷職,最後不得不調了王中正領軍去處置,兵馬還沒到福建,那廖恩就知機地跑來受招安了。

後來就有了個笑話,廖恩受招安後上京來三班院交家狀,上面寫了身家清白,“並無公私過犯”,而同一天還有個福建武官,是被罷職的,上書緣由,卻是“因廖恩事勒停”。

江南諸路的戰鬥力,不是跟笑話差不多,而就是笑話。

“不過渡海的不一定是遼人,高麗國中定會有奸人投效,海上也要加強防備。”向皇后還是擔心。

“江南亦有水師,可以巡防海上。不過船隻多年未有檢修,須要讓明州、杭州等船場儘快打造新船。”章惇也是在搪塞。成立一支水師,行駛於內陸江湖上,與成立一支海軍,航行在大海上,想也知道完全是兩回事。

皇后不疑有他,點頭道:“這兩天就將札子遞上來。”

章惇應了,曾布跟着道,“殿下,軍器監的鐵船最近似乎是有了些成果。”

“宣徽!可是真的?”向皇后驚喜地說道。

當年宣德門上,她就坐在皇帝的身邊。親耳聽見韓岡說鐵船需要幾十年的工夫,不過日有所得,在研究鐵船的過程中有了點進步——從此便有了板甲。之後數日,又有了飛船。

“陛下、殿下容稟。軍器監歸於中書門下,當問相公、大參纔是。”韓岡一推了之。

韓岡當年不過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並不是當真要修鐵船,但因爲有了飛船和板甲,朝廷一直沒有停過研究鐵船的撥款。說到成果,的確有了一點。

向皇后順着韓岡的話,向東首望去,韓絳紋絲不動,蔡確則出班轉身。

曾布都能得到消息,蔡確只會更早。軍器監於在京百司之中,地位能排進前五。自呂惠卿和韓岡之後,被歷任宰相都視爲禁臠,現在就被蔡確管着,不過他們也不敢去動裡面各作坊和分局的人事安排,生怕出了事情難以擔待。

“殿下。”蔡確說道,“過去造船,都要巨木爲龍骨、桅杆。多不過兩截三截。但從這兩年開始,就有了用雜木做龍骨、桅杆,只要用鐵箍箍起,就能與巨木一樣使用。”

向皇后有聽沒有懂,她也不可能瞭解船隻結構,只是從蔡確的答話中模模糊糊有了點感覺,“是不是比以前容易造了。”

“正是。”蔡確點頭,其實這僅是小小的進步,而且過去也有,不過不如現在更能湊合。

但下一個就不是湊合了。

“此外,軍器監正在試驗鐵龍骨和鐵船肋,如今已有小成,造出了兩艘來。若是日後鐵骨船能通行海上,現有的海船,在鐵骨船前,就如同蛋殼一般。”

“鐵船!?”皇后驚喜道。

“是鐵骨船……鐵骨木殼船。”蔡確冷靜地說道,“現在的水力鍛機力道太過輕巧,只能打造板甲,打造不了幅面更大的船殼。只能用木板搭接爲船殼。”

“已經是很好了。”向皇后興致高昂,雖然龍骨、肋骨什麼還不懂,但現有的船隻在鐵骨船前如同雞蛋殼一般,只要想想就知道有什麼樣的價值,“軍器監上下具當有賞!”

她看看韓岡,又看看蔡確,“宣徽首倡,蔡相公運籌,同有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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