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澤帶着口罩出了門。
都快入夜了,東面依然紅光漫天,空氣也變得更加污濁嗆人。
望了望東方被紅霧渲染過的天空,宗澤憂心忡忡,不知道會不會連城中都給燒起來。
如果有可能的話,宗澤寧可窩在房間裡。只是咕咕叫的肚子提醒他,最好還是趁早出去。
到了街上,行人比平日少了許多,街道兩邊的店家都清閒得出來聚着說話,看他們視線方向,就知道話題離不開仍在熊熊燃燒着的炭場大火。
幾名士子從宗澤面前走過,他們是從前面的圖書館出來的,聽口音是兩浙的錢嘉人氏,離義烏近在咫尺。宗澤在國子監中大小是個名人,京城士林中也能算,不過這幾位士子不認識宗澤,宗澤也不認識他們——或許也是帶着口罩的緣故——就這麼擦身而過,宗澤猜度着多半是上京來趕考的貢生,相約往圖書館看書。
進入臘月之後,開封圖書館的工程也慢了下來,開館準備還沒有完成,尤其是裡面的圖書編目的工作,進展比想象的要慢很多。不過爲了及早展示成果,圖書館中已經先行開放了幾間專供閱覽圖書的廂房,提供一部分經史書籍和報刊供人閱讀,順便還提供熟水。雖然圖書館中沒有火爐取暖,但有熱水也勉強能抵得過了。所以這段時間以來,京城的士子願意去圖書館讀書的不在少數,想要在裡面佔個位子,非得早早地就過去排隊等着開門。
宗澤最近還聽到一個消息,朝廷正在籌備建造一座由磚石砌成的大圖書館,而不是借用已有的建築,名爲皇宋大圖書館。不僅蒐集通行於世的一干經史子集,連一些珍藏在皇城內的珍本、孤本,都會抄寫、翻印,然後收入館中,據說最後能有十萬部,百萬卷之多。
宗澤覺得那是胡吹,自倉頡造字之後,幾千年來世間到底有沒有十萬部圖書還是兩說,加上散佚的不計其數,又怎麼可能收集到十萬部來?不過數目也不會太少就是了,藏書上萬部不是不可能。
而且那應該是多少年以後了。別的不說,善財難捨四個字,宗澤就算還沒有做官,也是早有體會。皇宋大圖書館想要建起來,至少數十萬貫,加上館中藏書,百萬貫亦是等閒。此外館中藏書,光是編訂目錄,也是時日久長,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見全功。
但那終究是儒林盛事,一旦此事功成,就像是醫院從京城普及到地方一樣,州縣中也肯定都會設立圖書館,供貧寒士子借閱。很多貧家出身的士人不能出頭,不是才智不及,而是他們能看到的書太少,少了見識和學問,以博學著稱的儒臣,往往都是出自高門,這不是沒有原因的。若是拿了錯訛過多的版本當成正本來苦讀,更是南轅北轍的一樁事了。有了圖書館,這樣的情況也會稍稍改善一點。
不過這樣的天氣,不會有什麼人還留在圖書館中,宗澤往圖書館的方向看了看,就發現一羣羣士子正從那邊過來,看樣子今天是提前關門了。
走過街口,宗澤往平日吃飯的小酒家走去。
嗆人的煙霧瀰漫在城中。帶着口罩,宗澤連聲咳着,想着是不是去醫院的藥房去買點清潤咽喉的成藥?但再想想路上要走多遠,他立刻就打消了念頭。
來到定點的食堂,宗澤掀簾進門。
“宗秀才來了!?”
隔着一層口罩,小酒店的店主依然一下就認出了宗澤。他忙丟下手中的賬本,上前去笑臉相迎。
這是每個月丟下兩貫錢在店中包伙的熟客,還時不時帶着朋友來光顧,貢生的光環不算什麼,但沉甸甸的銅錢鐵錢,在這家門前連個迎客的小兒都沒有的小酒店店主眼中,可不比進士差了。
看着店中滿滿當當的都是人,宗澤隨即便笑道:“今天生意好啊。”
“人再多也會將宗秀才你的位子留下來。”店主點頭哈腰,領着宗澤往裡走,“今天小店剛熬了一鍋化痰止咳、清咽潤肺的貝母秋梨湯,這些都是來喝湯的。秀才要不要來上一盅?”
宗澤在老位子坐下來,點點頭:“先來一盅吧。”
小酒店就是有這個好處,什麼都能做。酒菜之外,夏天賣涼湯,冬天賣熱飲,從來不會浪費一絲賺錢的機會。
轉眼店主就端了一盅川貝秋梨湯來,在宗澤面前揭開蓋子,尚是熱氣騰騰,一股獨特的香味撲面而來。
店主在宗澤面前嘆道,“本來是要用棗子爲主料做湯的,不過今天早間一看城外的石炭場起火了,小人就立刻換了一鍋貝母秋梨湯。”
宗澤聞言搖頭笑,“這火看樣子是要燒上幾天了,這明天后天可都有着賺了。”
店主連忙道,“那就多謝秀才公的吉言。”
宗澤點點頭,直接將店主丟到了腦後。掀開一角窗簾,從窗中看出去,東側的天空更加明亮。
那店主順便就帶了一眼過去,同樣望着天邊的火光,立刻喃喃有詞:“千萬別燒到城裡面。”
宗澤笑着寬慰:“有城牆擋着呢,不用擔太多心。”
兩人正說着話,就聽見外面噹噹地敲着梆子,梆子聲後又接上人聲,不知在嚷嚷些什麼。
“還沒到點呢,怎麼就打更了?”店主滿頭霧水,探頭向外面看。卻迎面過來一名士子,忙不迭地迎了進來。
那士子進來後左右看看,見了宗澤,便大聲叫道:“汝霖,怎麼還在這邊?”
“安邦兄。”宗澤站了起來,那是他的知交李常甯,“怎麼了?”
李常甯走過來,與宗澤對行了禮,這才說道:“外面在敲鑼呢。今天要宵禁了。你要吃飯可還是快點吧。”
“宵禁?莫不是怕火飄過來?”店家連忙問道。
真要失火,夜市人頭涌涌的話,的確會很讓人頭疼。
但兩名士人正說話,區區一個店主敢隨便插話進來,李常甯立刻就拉下了臉。
“可不止這一些。”宗澤上去打着圓場,“還是怕賊人作奸犯科。更是怕有心人想要渾水摸魚。”
店家聽不懂也探不出其中的聯繫,但李常甯很清楚,“還有誰能渾水摸魚?天子都即位了,太上皇后坐鎮朝中,更是贏了……”
李常甯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從街上傳來,數百士兵自門前奔行而過,到了前面的街口便轉向東去。
宗澤隔着小窗,目光追着他們,心中的憂慮又深了兩分。
匆匆調兵出城,事態惡化的可能性居多。
“怕是又出事了。”李常甯一把將簾幕全都掀開,望着遠去的士兵,心中不無擔憂。
在李常甯的催促下面,宗澤匆匆會了鈔出門,然後好事心重的兩人沿着汴河往東去,很快就聽到前面一片聲傳來,“第八場燒起來了。”
“第八場不是在河南嗎?”李常甯驚訝道,在京城久了,對於這些地名所處的位置,立刻就能反應過來。
“汴水纔多寬?河南第八場就在十一場的汴河對岸,火又燒得這麼大,只要風向一變,火星就能刮過去,然後燒起來。”
李常甯嘆了一聲:“這一回,城內城外都是更熱鬧了。”
應該是避火的緣故,宗澤發現汴河中的船隻比平常多了多,東城外的百姓估計也會進城來投靠親友,的確是更“熱鬧”了。
宗澤遠眺東方,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熄火,戴着口罩實在是不舒服。
不過他現在更希望朝廷能安安穩穩,不要讓有心人覺得其中有什麼破綻可以利用。想來宰輔們也應是一般的想法,這時候朝廷萬萬動盪不得,不留一點空隙給那些有異心的人。
“還是希望能太太平平地過個年啊。”宗澤如此期盼着。
……
暮色沉沉。
崇政殿中,有向皇后和衆位宰輔大臣。火情變化,讓他們不得不重又聚在此處。
他們剛剛安排好安排今天以及之後數日在宮中值守名單,兩府宰執,再加上韓岡,之後的幾天,便是要輪班守在皇城中,可以隨時處置各項急務。
接下來,就是對權知開封府李肅之的問詢。
舊火未滅,新火又起,這火情的蔓延,讓太上皇后和宰輔們極爲惱火。多了幾十萬秤的燃料,這火勢更是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纔會消退了。
平日裡還是比較注重儀態的李肅之,今天顯得狼狽不堪,臉上甚至還有黑灰。聽到向皇后的詢問,立刻就在沉默中有了動靜。
“裝模作樣。”章惇的聲音只有身邊的韓岡聽見了。
堂堂權知開封府,能站在火災的第一線,還能對他有什麼苛求?如果韓岡不是知道這一位領軍救火,硬是沒有出城,而是就留在城門內指揮工作的話,多半會覺得章惇是太過求全責備了。
但現在他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樣的。
那幾座煤山想要燒完,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中間說不定還會有反覆。權知開封府可不能留在庸官的手中,最好能夠儘快換人。
得換上一個能力出衆,又有威信,還能親自搏命的新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