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祥。
名義上天子駕崩的兩週年紀念,以日代月的祭禮之日。
在京文武百官,全都在持續了不知多久的儀式上,耗去了大半氣力,冬日的寒風又順便帶去了身上的大半熱量。
就是身處停靈的大殿中,韓岡依然感到寒氣逼人。
他同情地望了一眼站在殿門外的那羣低品官員,殿中空間有限,就只能委屈他們了。
王厚和李信兩人都是正從七品的諸司使,倒是能站在殿中,不過幾乎就在門口,而且是靠後一排,都快要貼上在殿中的班直了。那個位置,有前面的人擋着風,反倒是應當比韓岡這邊通着殿門更暖和一點。
幸好在所有人都被凍僵之前,大祥終於是結束了。
在朝臣們的臉上,都能看得出隱藏不住的如釋重負。真要說起對大行皇帝的悼念,還真的沒有幾人。其實也跟太皇太后差不多。
不過在羣臣祭奠結束之後,就輪到命婦們出場,就是王旖也得入宮祭奠,如此才能算是大祥的結束。
不知道這一回,高太皇太后會不會來。
前些天的小祥,王旖也入宮了。
回來後對韓岡說,太皇太后只出來了一次。
被軟禁在宮中多日,在親生兒子的靈位前,太皇太后就是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韓岡聽王旖回來說,她當時離得太皇太后的位置稍遠,並非是能看見她臉上的淚水。只是命婦們要表現自己掛念趙頊,對前代天子的依依不捨之情,都至少會在手上拿着一面汗巾用來擦眼淚,皇太后手中也拿着的,但太皇太后的手上卻什麼都沒有,自然更不會撫棺痛哭之類的表演。
儘管是親生兒子死了,卻連表面文章都不做,可見她對趙頊的心結了。
離得近的命婦們全都當沒看到,離得遠的,要麼看不清楚,看得清楚的也一樣會當做什麼都沒有。
高太皇太后在民間的口碑,還不如走街串戶的尼姑。她現在這個態度,也不會讓她的名聲更壞一點了。
是不是當初的那一句皇后權同聽政,讓母子之情煙消雲散?還是爲最喜歡的次子抱不平?
韓岡這幾日閒極無聊地猜測着。雖然他沒有了解太多,但實際上趙頊母子之間的感情淡薄,早在趙頊發病前就已經不是秘密。反倒是前兩年去世的曹太皇,趙頊跟她的感情很深。
不過無論如何,牛心左性、性情剛硬的高太皇,終究還是太上皇的親生母親。她就是如此態度,也不可能加罪於她。
不知道趙顥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看到壓在他頭上的兄長,才三十多就亡故,是不是暗喜在心。活得長久,就可以在對方的墳頭上大笑了。如果他是抱着這樣的想法,那倒是好了。
不過想來趙顥不至於有這麼淺薄。能瘋上一年多,不會這麼自欺欺人。只是他還能有什麼手段改變現在的一切?向太后一日臨朝,他就一日沒有翻身的機會。
難道高太后還能翻身?
真要說起來,宮裡面的氣氛是有些不對。韓岡心中也有數,總有些人想要改變,機會難得啊,但他們能做的很有限。
向太后控制宮中已經一年多了,該換的人都換了,太皇太后成事的機率可不大。
至於宮外。
動武是笑話,聰明的武將都不會插手皇家之事,就是有擁立之功,也會被文官剷除,當然,也不能指望他們會出面反對,只會保持中立。但過年的這段時間,李信和他手下的炮兵們都在城內的火器局內,表兄弟之間,韓岡還是能夠信任他的。
而文官那邊,只要沒有宰相和樞密使出馬,參知政事和西府副職們就算做出事來了,他們也能給翻過來。
韓絳那邊有王安石壓着。章惇爲人果決,但他真的想要做什麼,應該還會再來通一下氣,之前自己可沒把話說死,韓岡對章惇還是比較瞭解的。
就是蔡確的心思不定,之前去他家拜訪過,可韓岡對這位宰相還是沒有把握。拖過這幾日,馬上就能穩住了。
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才是好事,維持一定的危機感,才能讓大臣們齊心合力將皇帝變成垂拱而治的“聖君”。禍福之間,是沒有定數的。
只要再有幾天。
接下來便能除服,算是天子的喪期過去了,百官也不用再持喪。脫下了素色喪服,換上了淡色的慘服,雖然這也是喪服的一種,不過至少不是滿眼白了。
不過在宮內,太后、小皇帝還要爲熙宗皇帝持心喪三年,禁絕宴樂。見外臣時,一切如常,宮宴照樣要開。可在內宮裡,則就必須是做出一個守孝的姿態,得等正式的喪期結束才行。
朝臣們依序離殿,下了臺陛便散了開來。
韓岡與蘇頌一路。
“玉昆,”蘇頌走着,問道,“這一期《自然》的稿子好了沒有。”
“這邊才三篇能看的,其他都不行。不過有一篇不錯,說錢塘潮的原理的。是日、月的引力所致,還有錢塘江口的地勢的緣故。”
“玉昆你覺得他說得對?”
“沒去過兩浙,更沒看過錢塘潮,那邊的地勢一點也不清楚。”韓岡其實去過,甚至還親眼見識過八月十八錢塘潮,“不過海潮是日月所引,這點倒是沒錯,地勢的原因也能說得通,看起來是有些道理。就算有錯也沒關係,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要允許犯錯誤的。”韓岡笑着,“子容兄你那邊呢?”
蘇頌點點頭,“也有兩篇挺不錯。一個是說北辰的角度不正,並不是正北。”
“沈存中已經說過了吧?”
發現北極星角度不正,在這個時代,不止沈括一個,很多人都有這個認識。
“但這一篇說得更清楚一點。”
“哦。另一篇呢?”韓岡又問道。
“另一篇是議論金星、水星哪一顆更靠內。”
“哪一顆?”
“當然是水星。金星容易看到,水星卻難得多。”
“真夠簡單的。”
“文章中沒那麼簡單。對了,通訊會員……”提起韓岡生造出來的新詞,蘇頌還是覺得拗口,頓了頓,“通訊會員他們定的份要一本本地發出去,送到的時候也不能比送去書坊要遲,這是要提早發啊。”
“這些雜務就讓下面的人去操心吧。”韓岡笑道,“子容兄你別太操心了。”
“倒也是。”蘇頌笑了笑。
自然書社雖然是韓岡、蘇頌,還有沈括擔任審稿,但下面還是僱了編輯、書辦、雜役,攏攏總總十幾人,瑣碎的雜務還是交給那些人去做。
比如文印,製版,發賣,現在又包括了通訊會員的登記。
所謂通訊會員,是新設立的自然學會的成員。而《自然》,就是自然學會的會刊。訂購全年的《自然》,便能成爲當年自然學會的通訊會員。想成爲正式成員,則必須有超過三篇論文在期刊上發表才行。
一旦成爲正式成員,便能夠得到一枚徽章和一份證書,同時不用再訂購期刊,直接由學會免費寄送。等到正式成員多了之後,就開始選舉會首,將自然學會正規化,以便傳承下去。
本來蘇頌是想將會員的標識做成是腰牌的外形,不過韓岡覺得還是別在襟口更爲顯眼,也更別緻一點。蘇頌對韓岡這種奇怪的審美觀無話可說,他也沒有爭執的興趣,系在腰帶上,還是別在胸前,他都是無所謂的。
蘇頌擡頭望着天空,乾淨得沒有一絲雲翳,“今天天氣好,得早點回去。”
他那具當做寶貝的望遠鏡,剛剛更換了反射鏡片,這兩天正在調試。昨日輪值,宿衛宮中,念着家裡的望遠鏡,蘇頌的心裡如貓兒撓着。
京城的冬天,清明的天空不多見。這段時間夜中,石炭的消耗節省了不少,讓天空也變得更乾淨了一點。正是觀星的好時候。天上的星辰移動從來都是不等人的,錯過一日,可就要耽誤不少時間。
“的確得早點回去。”韓岡也擡頭看了看天,轉頭對蘇頌道,“犯了宵禁也不好。”
這段時間,開封城中一直都在宵禁中。喪期禁樂,管制也嚴格,現在喪期算是結束了,可禁令要三個月出頭,纔過去了十分之一。不過嚴禁閒人夜行的宵禁,則沒幾天了。再拖些天,京師中不知有多少人要餓死了。
“子容,玉昆。”
聽到身後有人喚,韓岡和蘇頌回頭,卻見是曾布。
“子宣兄。”
蘇頌則驚訝道:“今日不是子宣和薛師正宿直嗎?怎麼要回去了。”
“不,方纔在殿上冷得夠嗆,得多走兩步,繞回去。”曾布有些驚訝的樣子,看韓岡,“是玉昆說過的吧,受凍了不能立刻烤火,必須將血脈活動開纔好。”
“啊……是有這回事。”韓岡點點頭。
曾布又道:“薛師正找了王厚過去。王厚那個新任的副都承旨兼西上閣門使,可能樞密院有事要先交代給他。過一會兒纔會出來,玉昆你今天要請他喝酒,得拖一陣子了。”
“現在可不敢請喝酒,只能一杯清茶爲賀了。”韓岡笑着。
王厚的職位剛剛定了,他將會留在京城,擔任樞密院副都承旨,兼西上閣門使。
樞密院都承旨是西府的大管家,上承諸位樞密使,下接樞密院二十四房,地位極高。當初韓岡任同羣牧使的時候,韓縝便是都承旨兼羣牧使。縱然都承旨的副職遠比正職的地位要低,可終究是有實權的職位。
這是個很不錯的差事,甚至可以說很好。不說任官西府的多少好處,能進入中樞,就代表他日後的任官方向也將包括中樞,不會侷限於邊疆。多了發展的空間,自是值得慶祝的好事。
不過更重要的是閣門使,這是在皇城中插上一根釘子。
“好了,不耽擱兩位了。”曾佈告辭。
“那今天晚上就要勞煩子宣了。”蘇頌道。
“算不上。”曾布笑道,點了點頭,先行離開。
蘇頌也往前走,走了兩步,卻不見韓岡跟上來,回過頭:“玉昆?”
“啊,沒事。”
韓岡搖搖頭,壓下心中的一股異樣感,快步追上,與蘇頌並肩出了皇城。
……
夜色漸濃。
蘇軾睡得正沉。
若是在過去,才二更天過一點,正是興致最高的時候,不過現在他好些日子沒有去飲宴取樂,每日都是早睡早起,雖然說沒了玩樂,精神反倒旺健了起來。
“舍人!舍人!”
身旁的侍婢推着蘇軾沉重的身子,將他從夢鄉中喚醒。
“還沒天亮吧。”蘇軾緩緩張開眼皮,眼前只有黑沉沉的牀帳。
“舍人,是宮裡面來人了!”朝雲急促地說着。
外間同時傳來了王閏之焦急的聲音,“官人,宮裡面來人了,要官人速速入宮!”
“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上一回蘇軾被換入宮中,敲門如拆屋,將宅院中上上下下都給驚動了,可這一回動靜卻好像小了許多。
蘇軾坐了起來,讓朝雲幫着整理穿戴,笑着說:“舊日曾問包孝肅日審陽、夜審陰,夜裡喚人,這是哪裡要我去寫文章?”
“官人!”
王閏之在外面焦急地催促着,等到蘇軾不緊不慢出來,又催着他往前面。
這一回來通知蘇軾的宮人,不是上一次的那個,很陌生的一名小黃門,還帶了四名班直護衛,見了蘇軾,就急匆匆地催促着:“蘇舍人。請速速入宮。”
蘇軾不慌不忙:“宮裡出了何事?太后可有何吩咐?”
小黃門閉口不答,只是在說:“請舍人速速入宮。”
“果然如此。”
蘇軾的聲音不大,卻正好讓周圍人聽到。
一切盡如所料。
廢立天子?這肯定是廢立天子!
就跟上一次通報太上皇死因一樣,提前通知在京重臣入宮,以防生變。否則又有什麼事才需要他這個中書舍人連夜入宮。
皇帝弒父,不論從哪一條上,都不應該再繼續坐在天子的位置上。
弒父之君,豈可爲天下主?
也就是韓岡這樣有私心的大臣,纔會硬是幫他遮掩。王安石、程顥、韓岡,都號爲大儒,卻罔顧大義,做了太子師,就把聖人傳下來的道理給忘了,日後看他們怎麼還有臉拿着《春秋》教徒弟?
也別說日後了,現在都已經是擋不住。也不知是兩府中哪一位挑頭出面的?
蘇軾沒多耽擱,等到下人將馬匹備好,便飛快地上馬出門。
離開了家門,很快就轉上了大道。
比起上一回,因爲火災而蕭條的街道,天子喪期中的禁令讓街道更爲冷清,除了值夜的巡城,就看不到其他人。
等上了御街,兩百步寬的大街上,依然冷冷清清,看不到其他入宮的官員隊列。
蘇軾這時候卻納悶起來,怎麼不見其他人?
……
王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枕邊人不在牀上。
在牀上坐起來,才發現韓岡正站在窗前,窗簾被他拉開了,沉默地望着屋外的夜色。
“官人?怎麼了?”王旖擁被而起。
“不。沒什麼?”
韓岡搖搖頭,依然靜靜地望着外面,“沒事的……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