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與韓絳、張璪的會面,韓岡返回他的公廳。
在看見多得讓人絕望的公文前,被觸動心事的他,還在想着日後攻遼的主帥安排。
郭逵已經做到了武臣的最高位置,不可能有出典大軍,出鎮於外的機會。
文臣中,章惇和自己都有資格,但幾乎都已是位極人臣,實際領軍的可能也很小了。
如果是防守那還好說。若是舉大軍,北上收復失地的主帥位置,不論是誰,都有各種各樣的顧忌。倒是架着天子、太后,來個親征是一條可行的道路。
這樣的遐想只佔用了韓岡幾步路的時間,當他站在公廳門口,所有多餘的心思全都飛掉了。
韓岡用了整整一個時辰來處理公務,讓堆在桌案上的小山消去了幾堆。韓岡之前讓人拿出來的傅堯俞的履歷,終於重見天日。
剛纔與韓絳、張璪議論過堂除的人事安排,邊州是不方便了,近期在京西只有一個缺額——唐州知州。
韓岡覺得,他已經爲傅堯俞找到了適合他的位置。
先將傅堯俞往京城附近調,做上兩三個月的知州,等朝中有了適合的空缺,便可以調他回京。這是十分常見的升遷和回京的辦法。
想必這樣的安排,也能讓西京中的幾位滿意,也不會讓王安石覺得有太多的問題。
讓人將傅堯俞的履歷送回架閣庫,韓岡喝着熱茶,稍事休息。
閒暇下來,韓岡就想起王安石今天並沒有上朝問政。
王安石作爲平章軍國重事,是六日一朝,不來是正常的。但韓岡還以爲他會過來盯着。
中書門下都是新黨,可想也知道他們奈何不了自己,不過王安石看起來倒是大方。還是說,經過了這麼多事後,自己對自家的岳父已經有了偏見?
平章軍國重事不常置,其權力範圍很模糊,並不像宰相、樞密使一樣,有着明確的制度規定。依照字面意義上的理解,是處置軍國重事。至於何爲軍國重事,那就要太后來決定。
只是王安石作爲新黨領袖,在新黨成員遍及朝堂的每一個角落的時候,只要是他想幹涉的事務,都可以輕易地做到——同樣的位置,權柄是大是小,其實還是要看人才是。
不過到了快黃昏的時候,韓岡終於知道王安石爲什麼今天沒趕着過來了。
一名韓岡很熟悉的王家家丁被人領了進來,“平章命小人傳口信與參政,這幾日若有空,請參政過府一敘……還有老夫人也說,好些天沒見幾位哥兒姐兒,請一起過來。”
這是攤牌嗎?
韓岡並不意外。
以王安石的性格,不會尸位素餐。他既然是新黨之首,當然就要保護新黨的利益。六十出頭的年紀,正是政治家大展宏圖之時,王安石因爲心力交瘁,倦怠於政務,但新黨一旦遇上敵人,他還是會披掛上陣。
這一番去岳父家,韓岡認爲王安石至少會逼着自己確定想要什麼,就像今天韓絳、張璪所做的那樣——雖然說朝堂權力不可能分割清楚,但劃定大致的勢力範圍,卻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岳母吳氏的話,倒是沖淡了這一回鴻門宴的氣氛。
韓岡沒有耽擱時間,當即派人回去通知王旖,讓她帶着兒女先去平章府。而他等到放衙,也直接去見王安石。
坐在王安石的書房中,韓岡與書房的主人聊着天。
“玉昆,今天第一次以參知政事上朝,可有何想法?”
“之前很長時間,小婿上朝後都是站在西班中看着對面的同僚。今日卻終於可以站在東面看人了。”
王安石搖頭苦笑,他這個女婿有時候實在讓人無奈。
他將話挑明瞭問:“玉昆做了參政,在治政上可有什麼想做的?”
韓岡想了想,“政事之先,理財爲急。”
王安石當年對趙頊說的話,現在韓岡還給王安石。
“這是太后今日詢問時,小婿的回答。”韓岡笑着道。
“哦……不知玉昆打算如何理財?”
“敢問岳父,今年的軍費幾何?”
王安石道:“最多隻有之前的八成。”
鐵甲的製造量,已經超過了禁軍的數量。斬馬刀、腰刀、骨朵、槍尖、箭簇之類的鋼鐵軍器製品,更是數以百萬計。
現如今在軍器上,除非進行全軍換裝,否則短時間內,不再需要大規模的製造,僅僅使用是足夠了。將刀槍劍戟,弓弩、甲冑、霹靂砲、牀子弩、戰船、戰車等所有軍器計算在內,每年裝備更換的費用都不會超過三百萬貫。
而沒有了戰爭的消耗,軍隊的維持費用其實與過去比起來,也不算很多。
“沒錯。”韓岡點頭,“因爲終於天下太平了。西賊覆滅,王師進抵蔥嶺。北虜也轉頭向東,卻攻高麗、日本了。現在連西軍也要削減兵數。”
“玉昆可是在擔心?”
“當然擔心。”韓岡立刻道,“澶淵之盟後,三十年太平時光,使得舉國上下找不到一位可用之將,一支堪戰之師,任由西賊肆虐。這樣的局面,不能再重複。”
“但西軍也不是就此馬放南山。”王安石道。
“的確,並不是解散了事。而且百姓也能得到好處。”
經過了遼人入寇之後,河東軍損失慘重,需要大量生力軍來補充。所以西軍中至少有八十個指揮要轉調河東。剩下的也是汰弱留強,讓老弱屯墾,廢去的只是山中的無數寨堡。橫山深處,消耗了大宋的太多資源,沒了這一筆開支,關西諸州的百姓,能夠輕鬆很多。
“玉昆,你盡說軍事,可是要做樞密使?”
韓岡可不想做。
東府的權力比起西府要大得多,韓岡就算做了樞密使,手中的人事權和財權,也比不上參知政事。
東西兩府並稱,不過是自古以來文武並稱。更重要的是自開國以來,外敵對國家的威脅太大。自仁宗之後,軍事開支常年保持國家財政支出的近八成,而軍事及外交在政治上的地位,這讓同時握有軍政及對遼外交之權的樞密院,在朝堂上便有着與政事堂相當的分量。
如果軍費大幅下滑,軍事在國家政治上的地位下降,那麼樞密院也很難保證現在的地位。
“軍事亦是國事,不是樞密使,也可以議論。不過西軍的調整,小婿也參議過,暫時沒有更多的意見。但如此大規模地削減軍費,節省下來的開支,並不是存起來就行了。小婿的本意,並非增加朝廷的收入,而是讓朝廷開支調整得更爲合理,用到該用的地方。”
“哪裡?”
“很多。比如小婿正準備提議加大民生投入,各州各縣都要設立醫院、藥局,並設局讓鰥寡孤獨得以安養。”
“玉昆,這可不容易。”
“先做起來了。不做永遠成功不了。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必須有人先開始去做的。”
“若能如此,的確可以追及三代了。”王安石沒有太激動,正與韓岡的話相似,在他看來,事情必須是做出來,而不是說出來,“不過……就這些?”
“同時小婿還打算給官吏加俸,相應的,也會加強對犯法官吏的懲處,邊疆缺人,犯官總是拖家帶口,正好用來充實邊疆。”
王安石搖了搖頭,後面說的懲處是附帶,一開始的一句纔是正題。這是收買官吏,樹聲威,以利誘和威脅相參輔。
對韓岡的幾條政見沒有什麼新鮮感,王安石道:“還以爲玉昆你會在軍器監中大刀闊斧一番。”
韓岡搖搖頭,他可沒有打算對軍器監大刀闊斧。
軍器監的權力範圍很大,在韓岡做了參知政事後,火器局也會重歸軍器監。理應將生產和研發兩個系統分割開來。但由於人事制度的關係,很難做到。這麼多年都將就下來了,韓岡也不打算強行更動,以免誤事。
“小婿正想說,近日小婿打算將王居卿調到判軍器監。”
韓岡並不隱瞞,王安石也不驚訝,誰都知道登上參知政事之位的韓岡絕不會讓軍器監落在他人手中。
“現任的兩位判監,一位是慈聖的從子,另一位是黃夷仲。”王安石說道,“玉昆打算替換哪一個?”
慈聖就是慈聖光獻曹後。判軍器監便是她的親侄兒曹誦。另外已經去世的那一位太皇太后,還有幾個侄兒,其中曹評知審官西院,曹志勾當皇城司,曹誘提舉醴泉觀。至於親弟弟曹國舅,等他死了,至少一個郡王要追封。
曹家、高家都是因爲是外戚,故而連子侄都得到重用。即便出了趙顥、蔡確的叛亂,但皇宋以孝治天下,只要高滔滔還能做她的太皇太后,只要她還是先帝的親生母親,高家的待遇就不會降低。現在向家也一下子飛黃騰達起來。現在王厚之外的另一位提舉皇城司,就是姓向。
在軍器監中,另一位與曹誦配合的是黃廉。黃廉很早就投靠新黨,王安石欲改役法,他便是馬前卒。上一回炮打太尉府,炮彈上的判軍器監黃正是他。
“黃夷仲。”韓岡毫不猶豫。
“玉昆。曹誦比得上黃廉?”
“比不比得上,那要怎看了。諸事無擾,黃廉不如曹誦。”
王安石臉色一變。韓岡的話太直接了,另一位判軍器監,他只需要一個幹拿錢不做事的。
“玉昆,你這是道統之爭,還是黨爭?”
“岳父,小婿一向認爲道統之爭,不是在嘴皮子上,是在做事上。誰做到了聖人之言,誰就是道統所在。氣學講究以實爲證,只在這一點上,小婿不會擔心輸給誰!”
“你這是做事?”
“日後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