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韓岡的解釋,蘇頌不再就此事多問了。
既然洛陽元老有求於韓岡,那麼佔據優勢的韓岡,也就有了選擇的餘地。
並非舊黨支持韓岡,韓岡就要反過來回報他們的。韓岡做了參知政事後,一切的人事調整,他都會依從氣學的需要來安排。他會感謝舊黨的支持,卻不會爲他們與新黨爭奪位置。
當韓岡通過推舉成爲參知政事,那麼這些在政見上沒有共同語言的黨羽——其實這兩個字也值得商榷——在外比在內,對韓岡更爲有利。
之前孫覺特意推薦了能夠做事的傅堯俞給自己,其實也是那些元老政治智慧的體現。若是他們恃恩求報,韓岡連一句話都懶得與他們多說,一拍兩散可不是多難做出的決定。
“那玉昆下一步打算先做什麼?”走了幾步,蘇頌問韓岡,“玉昆在任上,定是想要有所作爲吧?”
“郵政。”
對蘇頌,韓岡絕不隱瞞。
蘇頌微微一驚:“這是樞密院的事吧?!”
“但郵政既然爲民而用,那就是政事堂的事了。”
“是因爲玉昆你現在在東府中吧?要是還在西府,玉昆你會這麼說?”
“不會。”
韓岡更是坦誠,蘇頌哈哈地一陣笑,韓岡算是將他的心思給透露出來了。
下放郵政驛傳於民間,是韓岡當初提出來的政見之一。他重歸兩府,當然有心以此爲核心,展開自己的規劃。不過以如今韓岡與新黨的關係,郵政一事很可能會受到地方上的新黨掣肘。爲免於爲人干擾,韓岡很想親自督促一下郵政體系在全國範圍內的鋪開。
若是操作得好,郵政很快就能收費了,這筆收入,韓岡肯定是要拿到政事堂轄下。
“這可不好辦了。”蘇頌作難道:“玉昆別忘了愚兄坐在東面還是西面?”
“難道子容兄不想轉任東府?”
“哪有那麼容易。”蘇頌搖搖頭,“還得將各地門牌號碼記錄、補上。”
“還有各地的區劃問題。”韓岡說道。
郵政所要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行政區劃的問題。
郵政體系與舊日的軍情驛傳不同。舊日,是一條條線,而郵政則更近於一張網,通過不同等級的節點進行傳輸。
在過去,行政區劃的改變影響不了軍情驛傳的穩定。但換成是民間的信件,地名改了,目的地的歸屬改了,這信就要大費周折才能送到,甚至有可能送不到。
“要及早將需要改變的政區給調整好,等各地地名正規化,城中戶名和門牌號確定,這區劃調整就儘量減少。”
“玉昆你是在說關西嗎?”
韓岡點頭笑道,“還要多謝子容兄相助。”
“關西各路的調整、裁撤本就是朝廷的需要,是蘇頌的分內事。有助於郵政,算是一個意外。”
“許多人連分內事都做不好,子容兄在做的,更不能算是分內事。”
韓岡說着,更是想着接下來他要怎麼安排。
關西是韓岡的基本盤、根據地。只有在關西的郵政體系有了出色的表現,他纔能有下一步的行動。而因爲軍事的原因,關西的驛傳體系更加密集,轄下的人力畜力也更多,更近於民間郵遞的需要,要早日成型,遠比南方更容易。
爲了讓郵政能安然在關西推行,地方上的助力少不了,朝中的安排同樣少不了。
王厚在蘭州多年,他轉調開封,蘭州知州便安排了韓岡同門的師兄範育接任——加直龍圖閣守蘭州。氣學的其他成員,雖然還沒有多少能執掌州郡,但州中幕職官已經多見氣學門人,而關西諸軍州的州學縣學內的教授,更是絕大多數爲氣學門人所佔據。
另一位身居高位的張載弟子——遊師雄,如今依然在涼州,執掌一州政事,並掌控一路軍機。這依然算是邊鎮,地位遠在內陸的安撫使之上。
但舊有的緣邊五路,因爲已經成爲了內地,加之西軍縮編,就沒有了存續的必要。西夏滅亡後的短短時間裡,涇原、鄜延、環慶、秦鳳、熙河五路隨着舊日敵人的消亡,而被陸續撤銷。
與此同時,關西轉運使路的區劃也發生了變化。
熙寧之前,潼關以西只有一個漕司——陝西轉運使司。但隨着先帝趙頊接受了王韶提出的平戎策,將開拓河湟定位爲獨立於關中的戰略方向,秦鳳轉運司便劃分了出來,而陝西轉運司也改名爲永興軍路轉運司。
不過隨着吐蕃、党項這西北兩大異族所建立的國家、部族相繼相府,甘涼、熙河、以及寧夏三路都陸續歸入了秦鳳轉運司轄下,舊有的秦鳳路則顯得過於龐大臃腫。
所以朝廷便決定,將包括鳳翔府在內的秦州以東諸軍州劃歸了永興軍路。而失去了鳳翔府的秦鳳路,便由此改名爲隴右路。如果按照唐時區劃來算,這是隴右道加上關內道西北的一小部分——唐代的隴右道,便是秦州向西,將北庭、安西兩大都護府都包括在內。
現如今關西的區劃,若以轉運使路來劃分,便是隴西和永興軍兩路。
若是以經略安撫使路來劃分,則是甘涼、寧夏,隴西、以及永興軍路,另外,還要加上新近要設立的安西都護路。
郵政區劃遵從轉運司區劃,如果轉運司路的區域劃定後不再改動,這樣一來,信件遞送也容易許多。
這就是韓岡的打算,一步步地影響並控制政事堂,就要先從第一步開始。
在正門前與蘇頌道別,韓岡回到政事堂中,繼續熟悉新的崗位。
公務處理,自不必說。隨着批閱的公文越來越多,處理起來也的確越來越順手。
除了京內京外的政事安排,剩下最重要的便是人事。
軍器監是韓岡肯定要拿下來的位置。
韓岡已經擬定將黃廉調離,但他不會急着將其請走,一時間韓岡還不打算將此事放在議事日程上,一兩個月之後再動手也不算晚。先放出些風聲去,然後看黃廉願不願意成爲兩黨相爭的焦點。不過現在正在給他確定一個好去處,如果黃廉知情識趣,韓岡也懂得如何酬勞他人。
在爲黃廉確認下一任位置的同時,韓岡還沒忘了將傅堯俞安排爲唐州知州。儘管他對範純仁、李常和孫覺這三位支持者顯得格外苛刻,不過傅堯俞是元老們所推薦,當然值得看重。
但韓岡也不能阻止其他人視他爲無信無義的卑鄙小人。爲此,韓岡已經有所準備。
“推薦李公擇任職河北,虧那灌園子有臉!”
“沒有李公擇,有他的參知政事能做?!”
“不僅僅是李公擇,範堯夫和孫莘老都要外任,沒一個留在京城中。”
“早知有今日,當初看着他落選就好了。”
一羣人聚集在呂希哲家中,低聲咒罵着韓岡。
“不會啊。”呂希哲對客人們很是無奈,兩邊的眼界差太多了。
呂希哲曾經在張載門下聽講,其時間還遠在韓岡之前,但他受到虔信佛教的呂公著的影響,所學多偏近浮屠,求學於張載不久便又離開,如今與氣學主流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雖然說呂希哲試圖糅合衆家之長,所學所論也有方今氣學的成分,可誰也沒將他當成氣學中人來看待。
不過他在京師,即是呂公著的耳目,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看法。
“韓三向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今的確不能補償,但依他的性格,不久定有回報。”呂希哲勸說着門徒們。
有人半信半疑,而全然不信。
但這個不久,的確“不久”得可以。
次日開封府急報,刑恕自盡身亡。
刑恕。
蘇軾當年在烏臺詩案之後,雖沒有受到重懲,但與他書信往來的許多朋友,包括司馬光等人在內,都被朝廷課以罰銅。這樣的處置,讓舊黨再一次明白了何爲國是?也讓蘇軾的朋友一下少了許多。
這一次蘇軾被捲進大逆案中,許多人都大喊僥倖,若不是之前的烏臺詩案,使人不敢與蘇軾結交,這一回大逆案,不知會有多少人被捲進去。
而曾經遊走在諸多舊黨元老門下的刑恕,他在洛陽,遠比經歷了烏臺詩案的蘇軾的人面要寬廣得多。
只要他還活着,洛陽元老就不能安寢。天知道,刑恕的口供會被用來做些什麼?以他們在政壇上多年的經驗,也不難想象他們的政敵到底會怎麼利用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而現在沈括、章闢光兩人把持了審判和羈押之權,生死都在韓岡手中。
刑恕的猝死,讓人懷疑其其中是否有黑幕。但身在政事堂中,沒人敢將這份嫌疑宣之於口,就連張璪也只能改罵程顥:“程顥教出的好徒弟。幸好沒有讓他繼續教授天子。”
張璪的發言稍稍冷場。趙煦做了什麼,天下間已經無人不知了,“幸好沒有讓他繼續教授天子”這一句,恐怕是說晚了。
急忙補救,張璪立刻便道:“程顥所學不正,故而纔會教出刑恕這樣的弟子。”
韓岡臉色有些難看。
雖然與道學分道揚鑣,但韓岡對程顥的尊敬依然未改。現如今程顥爲刑恕所連累,讓程顥本人安然無恙簡單,可免不了在各種場合爲人譏嘲。韓岡不在乎道學,但若是程顥被人譏嘲,韓岡坐視不言,未免有忘恩負義之譏,而且這樣憋着的話,他心裡也不痛快。
“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縊死。聖人早有先見,夫復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