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政可是想要讓棉布代替絹帛做軍袍?”
見韓岡說得言辭鑿鑿,向太后沉默了片刻,纔再一次向他確認。
“正是。”韓岡很肯定地點頭,“棉布比絲麻更厚重,比絲麻更細密,比絲麻更加耐用,比起絹帛做成的軍袍,棉布軍袍更爲持久耐用。”
“但朝廷要將下發諸軍的成衣和衣料換成棉布,那可要數百萬匹之多!”
大宋的馬步禁軍,無論是冬衣,還是春衣,除了腳上的麻鞋之外,其餘從裡到外,幾乎是絹綢所制【注1】。
三衙中的上位禁軍,自都虞候以下至軍士,每年得到的製作軍袍的衣料,多的有白絹三十匹,少的也有絹或油綢六匹,另外還有絲綿、麻布和裁衣錢。中下位禁軍,每年多也有綢絹六匹,絲綿十二兩和隨衣錢三千。同時廂軍也都有衣料下發,春冬兩季衣料加起來也有兩匹到四匹。
天下禁軍、廂軍加起來有百萬之數,每年耗用在他們身上的絹綢多至五六百萬匹,如果都改成棉布,得將天下的棉布產量都搭進去才差不多。
“沒有必要將所有的衣料都換成棉布,當下棉布的產量也支撐不了,只要先以棉布代替做披襖和外衫的那部分衣料,就近供給產地附近的禁軍,那還是可以支持的。至於其他各處,可以先從棉絮開始,看看軍中的反應——用棉絮代替一部分絲綿,棉絮、絲綿各半。”
“棉絮倒是可以。”
絲綿就是沒有紡成線的蠶絲,如今下發給軍中,是作爲冬衣的裡料。換成棉絮,依然可以做冬衣裡料。
世所共知,棉絮和絲綿同樣保暖,而棉布如今是奢侈品,至少是稀少的貴价貨,以棉絮代替絲綿,不用擔心軍中有人反對。而且軍中的絲綿通常是爛繭壞繭抽出來的絲絮,也遠比不上正常軋花清理過的棉絮。
“棉布就近供給,那就只有西軍了,參政,是不是?”
太后的聲音中依然帶着遲疑。就是太后也知道,韓岡的提議,對棉布商決不是一樁好事。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朝廷從來就不是一個好買家。
看到一個行業有暴利,如果轉運販售沒有太多麻煩,又易於控制,朝廷往往就插足進入,手中拿着的武器名叫“專利”。
鹽鐵的專利就不說了,從漢時起就在朝廷手中,漢昭帝時桑弘羊與賢良文學們爭議鹽鐵專賣的《鹽鐵論》,是如今儒生們的必修課。
鹽鐵之外,比如礬業,比如酒業,再比如茶業,如今都是給朝廷包下去了。
若是那些難以控制的行業,比如海外貿易,就是和買。但凡海外商船抵達各地港口,市舶司便會先從其中徵收兩成的稅額,再將其中有利潤的海外商品以平價強制收購一部分,剩下的才允許發賣。
而民間生產出來的絲絹,朝廷除了慣常的稅收之外,也常常以和買的方式,以低於市價的價格從百姓們手中強制收購。在全國各個絲織品產地,和買已經成了一項稅收,壓在當地每一戶百姓頭上。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那些需要按時被和買絲絹的百姓,都會設法用最少的生絲,來織出長度寬度都合乎規制的絹帛,然後再敷上厚厚的粉,讓重量也能夠達到標準。這樣一來,只需要給來和買的胥吏遞上一點賄賂就能過關。而這種由朝廷買下來的絲絹,由於太過單薄,不能裁剪成衣,又很容易損壞,各地倉庫常常會爆出一次性有上萬匹絲絹因朽爛被廢棄的消息。
可儘管和買制度弊病叢生,新法推行有年,卻也沒能將之改變。朝廷總有辦法來將損失轉嫁出去。
既然就算朽爛了的糧食都能當成口糧配發給軍中——曾經有過官府撥發軍糧皆是黑米而惹起兵變的舊事,所謂的黑米,就是爛掉的大米,至於此事如何解決,則很簡單,官府將下撥軍糧改成黑米、白米各半就解決了——那麼輕薄不堪使用的絲絹照樣能發下去當做軍餉,只要還沒有徹底朽爛。
而新法推行的目的,本也不是爲了百姓,而是爲了富國強兵。和買制度沒有干擾到國庫收入,而廢除和買絲絹反而會讓國庫收入銳減,新黨當然沒有動力去改變。雖說百姓和士兵受到損失,可百姓縱使被盤剝也還能過得下去,而另一邊又多是廂軍,鬧不出什麼亂子,誰也都不會去在乎。
和買的弊病盡人皆知,所以韓岡此刻在崇政殿上,推薦棉布代替絹帛成爲軍服的衣料,而且他家裡就是隴右最大的棉布商,棉行行會使得韓家與熙河、秦鳳各大世家緊密地聯繫了起來,另外還有熙河路山中的蕃部,以及甘涼路上開始種植棉花的漢蕃各部,但在殿中所有人看來,韓岡絕不會是在推銷自家的商品。
跟朝廷做生意,這是瘋了纔會有的想法。想也知道,一旦棉布成爲朝廷指定的軍服材料,朝廷是絕對不會以市價收購,而絕對會選擇和買。就算是貴爲參知政事的韓岡,也不可能讓朝廷放棄和買的方式。
就算一時間可以在和買的價格上做些文章,讓當地百姓可以得利,但時間一長,一代代官吏從中上下其手,侵佔越來越多,加之物價的改變,會讓這和買之製成爲百姓脖子上的又一道枷鎖。
韓岡這是不想回鄉了嗎?一旦太后接納了韓岡的提議,棉行中的成員,都要把他恨到骨頭裡。
還是說他有別的想法?
上至王安石、韓絳,下至剛剛得授樞密副使一職的曾孝寬,都覺得韓岡不會作繭自縛。
“當然有西軍。”韓岡一口應承下來,“關西苦寒,朔風一起,寒意侵骨,絲麻織物一向不能御風,而軍中所發衣料更是如此,將外袍衣料換成棉布,也可讓戍守在外的將士得以安度寒冬。”
韓岡稍稍停了一下,然後在衆人的注視下,繼續道,“另外,據臣所知,如今江南也開始種棉織布了。”
原來如此,章惇恍然,這是爲了排除競爭對手嗎?
不過章惇立刻又疑惑起來,說起周邊軍旅,關西的禁軍數量,可不是江南能夠相提並論。關西的軍力極盛時接近四十萬,佔去了全國兵力的三分之一,如今再怎麼削減,其中禁軍也不會少於十五萬,而江南諸路的禁軍,加起來也沒三萬人馬。
殺敵一千,自損五千,兌子也沒有這般兌的。
不過章惇轉念一想,又想到了緣由。
當西軍都開始穿戴棉布衣袍,一貫自視極高、看不起外路土包子的京營禁軍又如何甘願穿一身廉價的絲絹讓人笑?到時候鬧起來,朝廷爲了安撫他們,必定要從江南和買——關西的棉布已經提供給了西軍,當然不可能再衝他們下手。
當京營禁軍這班赤佬都穿戴上了棉布軍袍,恐怕朝廷中的官員,也會要求朝廷將下發的絲絹換成棉布……
不……不是恐怕,應該是肯定。
章惇心中對自己說着,官員們的德性,作爲西班之首的他最清楚不過。
京城中的大小官員,文武兩班和宗室、內侍加起來近萬,他們每年需要賜予的衣料,同樣是一筆大數目,而且他們對於衣料的要求更高。當他們開始請求朝廷賜予棉布衣料,朝廷將目光轉向西北的時候,韓岡就完全可以以關西百姓無力支撐而爲之堅拒。
任誰都知道,西北窮而東南富,西北叫窮,人人肯信,而東南叫苦,得到的只會是譏笑。
章惇嘖嘖暗歎,韓岡這未雨綢繆的心思,可是盤算得夠深遠的。
韓岡也的確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
一方面,以棉紡產業日漸擴大的現狀,遲早會成爲朝廷徵稅與和買的對象,既然是遲早的事,與其到時候與人喋喋於朝堂之上,還不如現在將整件事控制在自己手中。
另一方面,也是爲了東南方向上的競爭者。
對於來自於東南的競爭,雍秦商會中的核心行會——棉行的成員們都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他們的心理準備,依舊遠遠比不上即將面臨的威脅。
衣被天下四個字,從字面上就可以瞭解到棉花成爲江南主要的經濟作物之後,將會對世人的穿戴產生什麼樣的影響,而且那還是單指松江一府,也就是如今的秀州【今上海、嘉興】北部區域的生產能力。
注1:宋代的軍裝分爲春冬兩式,馬軍、步軍各自式樣不同,每年有時會下發成衣,更多時候就下發布料和絲綿裡料,着官兵依照體例自行裁剪製作。
據仁宗天聖七年大理寺裁定的諸軍衣裝供給標準的規定:
春衣:
馬軍七事:皁綢衫、白絹汗衫、白絹夾褲、紫羅頭巾、緋絹勒帛、白絹襯衣、麻鞋;
步軍七事:皁綢衫、白絹汗衫、白絹夾褲、紫羅頭巾、藍黃搭膊、白絹襯衣、麻鞋。
冬衣:
馬軍七事:皁綢綿披襖、黃絹綿襖子、白絹綿襪頭褲、白絹夾襪頭褲、紫羅頭巾、緋絹勒帛、麻鞋。
步軍六事:皁綢綿披襖、黃絹綿襖子、白絹綿襪頭褲、紫羅頭巾、藍內搭膊、麻鞋。
以上是“不繫軍號”軍服,並不標示部隊番號。
另外還有“系軍號”軍服,如捧日、天武等軍的緋綢衫子,神衛、渤海等軍的紫綢衫子,龍衛、吐渾等軍的紫施衫子,而御前班直,更有錦襖子、褙子和皁羅珍珠頭巾作爲“系軍號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