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有恙,而且是昏迷。
這是要重到什麼樣的程度,纔會在上朝的半道上暈倒?!
而且看楊戩慌慌張張趕出來通報的樣子,就知道太后並沒有來得及給他吩咐什麼,肯定還沒有醒過來。
這樣的病情誰也說不清是輕是重,但至少不是普通的傷風感冒。會不會變成難以治癒的重症,甚至到了最壞的局面,更是讓人心中忐忑。
如果太后的病情就這麼散佈出去,天知道會變成什麼樣的情況。
恐怕有心人立刻就多了起來,至少聖瑞宮那邊肯定要動心思了——朱太妃盼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了。
朝臣們爲此面面相覷。
這才太平幾天工夫,怎麼看着就要又亂起來了?
皇后垂簾,上皇駕崩,太皇宮變,宮外就不說了,宮裡面的事情都是一樁接着一樁,完全沒消停過,好不容易安生了一年,這就又出亂子了。
大部分朝臣最怕的還是宮中不穩。那時候,朝堂上少不了要亂上一陣,想自清自淨的都免不了要捲進漩渦裡去。一個不好,就會翻船,這輩子的辛苦都要打水漂了。只有那些想趁着渾水,掙上一份功勞的亂德之人,纔會興奮不已——機會終於來了。
不過呂惠卿等待的機會沒了。
呂嘉問暗歎起來。他不是宰輔,沒權力跟着往後殿去,只能隨班退出宮中。
而在外的呂惠卿爲了回到兩府班中來,費盡了心思,想要靠軍功,太后這麼一倒,什麼遼國都要拋到闍婆國去了。倒是迴歸兩府的希望,卻多了那麼一兩分。
被丟下的張璪看着已經走光了的前排,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押班的差事是宰相和參知政事輪班分領,在文德殿帶着不釐務的朝臣向空無一人的御座行禮。而有實務的朝臣則是參加垂拱殿的常起居,這一朝會是天子和垂簾太后必至。
在垂拱殿率衆押班退朝,張璪還是第一次,但韓絳、韓岡都跑了,他不出面,禮儀上其他朝臣真都不好走。
正常應該是資歷最淺的一位留下來,可韓絳偏偏留下了他張璪。
也不知道這算是壞事還是好事,或許可以這麼想,韓絳不希望韓岡留下來,讓他有機會直接控制軍隊。
當然,更有可能的就是韓絳認爲,韓岡作爲傳說中的藥王弟子,越早趕到慈壽殿,越是對病倒的太后有好處。
只要不是韓絳覺得自己可有可無就好,張璪這麼想着,一邊出班領頭向着空無一人的御座開始行禮。
楊戩正冒汗,撐在地上的手連打了兩次滑,差點沒一頭撞在黝沉的金磚上。
宰輔親自出手,真是尋常人一輩子都難見到的場面。
上一回,是蔡確遭殃,這一回就落到了他這個小小的內侍身上了。
王安石年紀老大,但力氣可不小,儘管只是嫌楊戩擋道推了一下,但他跑過來之前,腿腳早都嚇軟了,別說體格高大的王平章一伸手,就是削瘦矮小的曾布還在這裡的時候,也是一根手指就解決了。
爬了幾下,楊戩好不容易纔起身。
殿中張璪已經開始率領羣臣參拜,楊戩小心翼翼地向後殿退出去。
抄近路直接穿過後殿,從後門出殿時,已經看不見先行一步的宰輔們的身影。
楊戩的腳步立刻就快了起來,已經通知到了,現在就得回去覆命,還得儘快追上前面的宰輔。
慈明宮是新修,位置在保慈宮後側。
方纔眼睜睜看着太后暈倒,楊戩在旁魂飛魄散,整個人都懵了,跟着隨行的宮女、內侍一起哭喊起來。還是多虧了同行的李憲反應快,一腳把楊戩踢醒過來,要他來垂拱殿通知一衆宰輔。
返回慈明殿的路上,楊戩右邊的大腿上給李憲踹得一陣陣地抽痛,但他不敢耽擱,拖着腿,一拐一拐地向前快步走着。
沿途的班直禁衛都是一臉緊張,方纔他們縱使沒看見太后暈倒,至少也是親眼看見太后的鸞駕在快到垂拱殿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就原路返回,往後面的慈明殿退回去。
楊戩相信他們都不糊塗,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更加上宰相、參政和樞密使們一窩蜂地往後面跑,再蠢也該明白髮生大事了。
當真是大事。
在犯過一次糊塗之後,好不容易纔又重新得到太后的寵信,如今太后偏偏又病倒了。萬一有個什麼不測,讓聖瑞宮中的那一位得了志,老天爺哪裡還可能給自己第三次機會?
楊戩只覺得嘴裡發苦,心中將阿彌陀佛翻來覆去地念了一遍又一遍。腳步儘可能地快速移動着,但前面還是不見幾位宰輔的身影。
從垂拱殿後的側門出來,往慈壽宮趕過去,楊戩身後響起了篤篤篤的木底官靴的聲音,腳步急促,彷彿有債主牽着惡狗在追。
回頭看看,張璪竟然已經追上來了。
明明除了韓岡一個,其他都是些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怎麼一個比一個腿腳利索?
前面還沒追到,後面倒是追上來了。
既然已經看見了張璪,楊戩不敢再往前走,停了腳,向路側退了兩步。
越過楊戩的時候,張璪扭頭皺眉看了他一眼,卻也沒再理會他,一路向前,匆匆趕到慈壽宮。
太后所居的慈壽殿外殿中,王安石與韓絳領頭,幾位宰輔正面對着內殿的重門垂手恭立。
張璪感到有些意外,宰輔皆是男子,又非醫者,自不便進入太后日常安寢的內殿。
但韓岡身負大名,自是應該進去;而爲避免瓜田李下之嫌,王安石也得一起跟着做個見證,做岳父的怎麼也不會看着自家女婿犯“錯”;王安石都進去了,爲了不失首相之心,韓絳也得跟着一起入內;都進去三個人了,其他人也沒必要留在外面,一起探問太后,也免得各自心生猜忌。
張璪過來的時候,是這麼想的,可他沒想到自己過來的時候,韓岡還在外殿。韓岡不入內,其他人可找不到理由去闖一位寡婦的閨房。
心念如電轉,張璪立刻提聲問道,“平章,相公,太后可安好?”
他面對的是王安石和韓絳,卻是向內發問。
“吾無事。”內殿中傳來一縷細若遊絲的回聲。
“太后無事。”隨後又是一名內侍尖細的複述。
張璪的心咯噔一沉。聽太后的聲音就絕不是無事,虛弱氣短,與平日裡竭力想表現得穩重的聲音迥然有異。只是音調中還能聽得出是太后的聲音。
“張參政少待,待吾更衣出見。”
把重病的太后逼着出見羣臣,張璪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連聲“不敢”,然後跟同僚們站在了一起。
但太后是必須要跟宰輔們見上一面的。
宰輔們不敢妄闖太后閨房,那麼太后就得強撐病體出來見一下宰輔。
不出面讓他們這些宰輔看個明白,誰也不敢保證門內正與他們說話的是太后,而不是聲音相像的另外一人。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們都必須要去質疑、印證。至少這一次必須要見面。
“還有誰在裡面?”
回到同僚身邊,張璪低聲發問。他問得不清不楚,不過他相信,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知道他在問什麼。
“只有御醫,還有天子。”
韓岡用同樣低的聲音回答道。
“北面呢?”張璪衝北側努努嘴。
不用多問,韓岡也知道張璪指的是誰。
“沒過來。”
張璪安心地舒了一口氣,聖瑞宮中的朱太妃沒過來,就是最好的消息。
要是她現在就在內殿中,摟着天子跟太后說話,事情就麻煩了。
不!!!
張璪忽然皺眉,如果她不是因爲怕事,而是心思沉穩,也不是什麼好事。
門內傳來腳步聲,張璪的身子立刻繃緊,微低下頭,用餘光死死盯着門口。
腳步聲很慢、很輕,不過很快就挪到了門前。
先出來的是兩名內侍,兩名宮女,還有牽着天子的老宮人,再下來就是被兩名宮女攙扶着的太后。
在低下眼簾的一瞬間,張璪的視線從太后身上劃過,臉頰蠟黃的,看不到半點血色,完全沒有化妝。衣冠倒是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在外殿正中,就像是正式上朝一般。
“讓諸位卿家掛心了。”
生病的時候還被逼迫着起來,太后也看不到什麼怒氣。只是有氣無力,沒有人扶着,便坐不穩的樣子。但宮女和內侍卻不敢近前攙扶,讓太后坐下後,便鬆了手,以便讓宰臣們確認。
“臣韓絳叩見陛下。”
確認了太后並未受人挾持,韓絳立刻俯身拜見太后。
韓絳領頭,宰輔們一個個都拜了下去。
與其他宰輔不同,王安石很是無禮地盯着太后,直到可以確認爲止。韓岡也盯着太后的臉看了一陣,而後才低下頭去,與同僚們一起行禮。
即便是宰輔,也少有能看見太后真容的時候,確認太后不是冒充,確認其並未被人挾持,最後在確認還有比較清醒的神智,如此才讓王安石和韓岡安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