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和水師的事,還是放一放再說吧。近幾年,朝廷用兵的重心也不會在北面。”
宗澤應聲道:“只要朝廷調集精兵強將,西南指日可定。”
韓岡笑了一笑,命人進來收起地圖。
方纔的一番對談,宗澤的回答並不是很完美,但那時因爲他所處的位置還是太低了一點,看得不遠也不夠全面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眼光放在未來,宗澤在北事上,應當能夠起到更大的作用。
不過相對於用水師控制渤海、黃海一帶,現在韓岡更重視南洋運輸線的保全。兩廣的出產,尤其是逐年增多的糧食輸出,是穩定國中糧價的關鍵。而無數南洋特產,也讓國內的商業更加繁榮。
南洋運輸線上,載重量超過萬石的大型海舶已經出現了十幾艘,而中小型海船更是成百上千。
這麼多海船,每年從兩廣將當地的糧食、香料、海產等特產運抵揚州,再從揚州將絲綢瓷器等特產返回兩廣交易給廣州的大食商人。一年之內,往來多次,運送兩三百萬石的糧食輕而易舉。
這纔是水師現在的重心,在攻打遼人之前,先拿海上的海盜歷練一下——競爭對手,自然是越少越好。
韓岡讓宗澤坐下來,繼續說着之前的話題:“平定西南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你也聽洛陽的文老相公說了,太祖玉斧劃界啊……過河不易。”
黃裳在西南的幾年,闢地千里說不上,但他那邊的情況的確十分順利。先期是他探查形勢,分辨敵我,做好儲備,之後便是曾經有西南作戰經驗的趙隆領軍,直接性地將一干不肯順服的部族給剿滅掉。
久經烽煙的西軍士兵們的手中,有精鐵打造的甲冑、武器,還有威力強勁的弓弩,更有虎蹲炮,一個十人小隊兩門炮,用散彈就能打垮數百敵人。
在有了硫酸之後,出現在天空中的不僅僅是熱氣球,也有了氫氣球。儘管氫氣球很危險,硫酸同樣危險,可火藥照樣危險,對軍隊來說,只要有用,只要效果好,這點危險不算什麼。依靠天上的眼睛,敵人的埋伏多少次都化爲了泡影。
更重要的是,西南夷中部族極多,相互間仇怨極深,黃裳拉一派打一派,地理人情都順利地掌握在了手中。
訓練更勝一籌,武器更勝一籌,還有諸多帶路黨,就連最大的敵人——疫病——也減輕了很多,反亂的西南夷當然沒辦法與官軍爲敵。
但接下來,官軍所要面對的敵人,就不是手下僅有幾千一萬人的洞主,而是南方大國大理。
半年前,大理段氏密書至京,痛訴權臣凌主,懇求大宋太后爲其做主。這個消息傳出來,朝中登時就是一片譁然。既然朝廷痛斥耶律乙辛篡位,與之絕交,那麼大理國內的篡逆之舉,也不可能坐視,尤其是大理國主卑辭告求,讓士林和民間都開始呼籲出兵。
大理或許沒有西夏那樣的輝煌的戰績,但唐時的南詔,卻是幾次與大唐的軍隊交鋒,也多次取得了勝利。
文彥博拿着太祖玉斧劃界的故事來阻撓對大理的征伐,也有很多人擔心攻打大理的戰爭會曠日持久,朝廷無法支撐。這樣的逆流,想要壓下去,頗費點勁。
宗澤慨然道:“太祖說以大渡河劃界,可大理國中權臣欺主,我大宋豈能坐視不管?爲藩國撥亂反正,乃中國之任。”
大理國中,段氏世代爲王,高氏世代爲相。不過近年,段氏衰弱,高氏日強,幾次有流言說大理高氏代段,自行稱王。
大宋作爲華夏正統,當然不能容忍這件事的發生,遼國的耶律乙辛對付不了,區區大理高氏還對付不來?等打下來後,再讓段氏獻上輿圖田籍,這就名正言順了。
其實朝中對於平滅大理,有着高昂熱情的官員也相當的多。
攻下大理有兩個最主要的好處,一個是大理的人口土地和銀礦爲主的資源,另一個就是軍功。
攻打大理的方略早已議定,朝廷不會徵發大軍,也無意在西南的崇山峻嶺之中投入數以萬計的大軍,而將會採用攻打交趾的方法,選派一萬左右的精銳,同時調集可以動用的西南夷參戰。
以官軍爲刀刃,蠻兵爲刀身,聯手覆滅大理。等到拿下大理之後,就將其中大部分土地分割出去,並遷移一部分西南夷來此安居,朝廷只取走洱海、滇池周圍的一部分土地,安置漢人。
滅國的功勞,只看着朝堂最上面的幾個人,就知道有多豐厚了。自問有資格參與進來的朝臣,這兩個月都在緊鑼密鼓地爲自己謀劃一個能夠博取功勞的位置。
“汝霖,你想不想去?”韓岡問道,“參贊軍務。”
宗澤心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宗澤當然立功於外,以報朝廷厚恩,但不是已經人滿爲患了嗎?”
韓岡微微眯起眼睛,“不願意?”
“不,與其讓那些希圖倖進之輩敗壞國事,不如讓下官去。運籌帷幄不好說,但參贊軍務,拾遺補闕,下官自問比那等人要強上一籌,於國于軍,都是好事。”
韓岡沉默地看了宗澤片刻,哈哈笑了起來,“說得好,就該有這樣的氣概!”
“不敢。”
“不過那等人也不能全部拒之門外。不壞事,不搶人功勞,這樣的人來也無害於事。”
王中正就是最好的例子。
儘管他很多時候都是混功勞的,可是王中正不貪功,不惹事,謹守本分,還能在天子面前幫着說好話,關鍵時候也能幫把手,這樣的人過來分功,讓人給的也樂意。
這一回,王中正也有心在南征之事上分上一杯羹。不過並不是他想要再去西南,而是想要給他的兒子運作一個職位。
王中正的年紀不小了,但精神還好,在軍中有威望,太后也十分信任他。去年曾經太后有意封他爲節度使,不過給王中正給辭了。但誰都知道,只要他致仕,節度使是手到擒來,不必像其他內宦一樣,非要病死才能得到追封。
但他的兒子就沒有他的幸運了。
地位高的宦官收養養子是慣例,不過爲了防止宮裡的大貂璫通過這種手段來擴張自己的勢力,朝廷也規定收養者年齡、官職,以及被收養者人數的限制。但在宮外收養的義子,就沒有那麼多規定,那是繼承香火用的。
王中正早年在宮中先後收養的兩名養子都死得早,之後就沒有在宮中收養義子,而他在宮外的養子王祁,以節度使留後的嫡長子的資格得到了蔭官,正式授職後,很快就升到了內殿崇班。但也僅此而已。
如果是武官,做到王中正這樣的位置,完全可以通過聯姻的辦法,爲兒子再鋪上一條道路。但閹宦的兒子想要結親,找不到多好的人選,岳家的幫助不用指望。
再往後,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王中正也幫不了他許多。所以王中正前日求到了韓岡這邊,希望給他的兒子一個機會。
有王中正的事例在前,想去邊疆立功的宦官爲數甚多。包括李憲,也包括童貫。
童貫這兩年正得寵,不過因爲缺乏軍功,雖然還在御藥院中任職。可他肯定要出外一趟,現在正在上下活動,爭取一個去西南的機會。
“下官明白。”
宗澤也知道韓岡最近是如何被騷擾,多少故舊來向他討要一個名額,好像大理的軍功是路邊的石頭,俯首可拾。
“其實這件事也可笑。”韓岡笑着,“朝廷連主帥都還沒選出來,現在就開始爭了。當真要打,除了三兩人之外,剩下的都得讓主帥自擇。”
“相公說的是。”
“汝霖,兵出大理,你覺得何人適合爲帥?”
“此事非宗澤能言。”
“但說無妨。此事非一人可決,需在朝堂上商議。你姑且一說,我姑且一聽,無礙國事。”
韓岡說得坦然,宗澤便不再推脫,“當以熊龍圖爲主,黃直閣爲副。其下武將,也當以曾在西南用事過的將校爲宜。”
龍圖閣學士熊本,龍圖閣直閣黃裳,都是在西南有所成就的文臣。
尤其是熊本,他是西南方面的專家,熙寧以來,朝廷對西南夷的戰爭,一直都是在他的主導下進行,也是朝中不多的幾位能擔當主帥的文臣。
宗澤說完,靜靜等着韓岡的迴應。他擔心韓岡會提議讓王中正爲帥。有過領兵西南的經驗,王中正也是主帥的人選之一,但那畢竟是閹人。去大理的路並不好走。想要攻下大理,必須經過一段艱苦的行軍,沒有得人望的將帥統軍,走完這一段路之後,仗也不用打了。只是熊本是新黨,否則他這個主帥的人選,是不會有任何爭議的。
“熊伯通的確合適。”韓岡點頭,“黃勉仲都差了他十年平蠻的經驗。”
不管兩黨如何競爭,韓岡都不打算打破底限。如果有兩個合適的人選,他會選擇貼近自己的,但人選若只有一人,那他就不會因爲對方不屬於自己派系的成員,而橫加干擾。
不過這主要還是現在兩黨之間還算和睦,否則韓岡會直接阻止這場戰爭的爆發,根本就不給人以爭奪功勞的機會。
攻打大理並非急務,段氏的密書也不過是個由頭。維持禁軍戰鬥力、同時實驗火器在軍中的使用,找出合適的戰法——總不能在面對遼人的時候,火炮還是第一次上戰場。大宋周邊,也只剩大理一家,可以用以練兵。而且,突破太祖皇帝的玉斧劃界,這一戰背後的意義更大一點。
但開戰的好處,也不過僅此而已。
得到韓岡認可,宗澤更加沉穩,“若有熊端明爲帥,黃直閣贊輔,此戰或不敢說必勝,但必不至大敗。”
韓岡沉默了下來,等得宗澤心神不寧,韓岡纔再次開口,“要是有熊本在,才能保證不大敗,那就已經敗了。何至於此?”
宗澤不明所以,韓岡也無意解釋。讓日後的變化來說明吧,這個時代的人們,是無法明白的。
火器最大的好處,就是對士兵的體力要求不是那麼高了,就算因爲行軍累得拿不動刀、使不動槍,背不起甲冑,拉不開弓弩,但只要他們能夠擺好虎蹲炮,裝好彈藥,然後點燃就夠了。
傳言說歐洲曾經禁止弩弓,因爲十字弓能讓農民將騎士射死在泥地裡。可就是重弩,因爲還要耗費力氣去拉開。而一個小孩子,只要拿得穩火槍,也能有機會將萬夫莫敵的大將的腦袋打成豆腐渣。
只要稍加訓練,就能力克強敵,這讓漢人在人力和國力上的優勢能夠徹底發揮出來,不會像冷兵器的時代,數萬蠻夷也能欺上門來。
統領一支久經戰火,且裝備了火炮的精銳大軍,怎麼只能保證不大敗?!那樣又何必開戰?
韓岡需要的是勝利。
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將敵人拉至自己擅長的領域將之擊敗。如今火炮已經裝備軍中,火器局中,每天都有更多的鋼鐵和青銅被鑄造成型。不能再耽擱,必須儘快讓大宋禁軍適應火藥武器,搶先一步進入熱武器的時代。
很久以前,韓岡就希望大宋的勝利,是生產和組織的勝利,而不是名將的靈光一閃,更不是依賴於士兵們勇猛無畏。那樣的勝利,纔是真正的勝利。他爲此努力許久,爲的可不是一句不會大敗。
“大理。”韓岡輕聲道。
目標到底能否實現,就用大理來做個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