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徹底黑了下去,戰場上的搏殺也終於告一段落,董裕一方能逃的都逃了,逃不了的都被殺了。火炬陸續都點了起來,晃動的火光,照得這一片屠場與傳說中的地獄又接近了幾分。
幾十個蕃兵提着刀在屍堆來回走動,時不時地向看上去還算完整的屍體踢上兩腳,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死了。只要聽到一點呻吟之聲,他們便會走過去,分辨清楚身份,一旦確認了不是自家人,便擡手補上一刀。
其餘的青唐部戰士開始在戰場上搜集戰利品,董裕連續滅了七個青渭的部落,他們都是因親附大宋而在交易中獲取了豐厚利潤的部族,在一家的收成就抵得上河州的四五家。董裕帶來的蕃兵連續辛苦了三五日,搶來的財物幾乎壓垮了他們戰馬的腰。被突襲時,又捨不得丟下這些贓物。最後被瞎藥的兵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一點也不奇怪。
而董裕分出來的前軍和後軍,大概也是因爲這個理由,聽到中軍被襲,也不出手援救,直接就跑掉了——董裕的本部幾乎都在中軍中,而前軍後軍卻皆是跟風跑來的其他部族,這一點,已經是在方纔戰鬥時確認了的。
董裕軍收成如此豐厚,青唐部現在黑吃黑,也是吃了個肚兒溜圓。濃濃的血腥氣中,還能聽見一陣陣地歡聲笑語。黑夜之中,火光昏暗,一時難以細細搜檢。最後瞎藥下了命令,青唐部戰士便把董裕軍的屍體一個個扒得精光,砍下頭顱,把殘軀丟進渭水。
如此一來,打掃戰場的效率就令人吃驚地變得飛快。上千人一起行動,戰場上的屍體飛速的減少着。俞龍珂和瞎藥又各自派了兩支百人隊去周圍,防着敵人捲土重來,畢竟他們擊敗的也只是董裕的中軍。雖然可以確信前軍和後軍都不會再回來,但無論誰人都不敢冒這個風險。
戰後的處置告一段落,俞龍珂和瞎藥攜手走了回來。同樣微笑的兩張臉上看不到他們之間有半點芥蒂。瞎藥的背後,掌旗官還舉着他的將旗,不過與其說他這是爲了指揮全軍,還不如說他是想炫耀自己的戰功——董裕的腦袋還掛在上面。
“瞎藥見過韓官人。”
搶前一步,在韓岡身前俯身行禮,瞎藥收起狂傲,一轉變得謙恭起來。而他一口純正的秦州腔官話,也比起俞龍珂的吐蕃口音要強出不少。
韓岡上前拱手回禮,露出一副職業性的笑容:“昔日在古渭與將軍只是擦身而過,已是驚訝於將軍的英武。今日一戰,將軍大展神威,以千人之力敗數倍之敵,陣斬董裕,我和俞族長都是看得驚歎不已啊……”
現在的情況下怎麼稱呼瞎藥都有些問題,韓岡看着瞎藥身上打磨得閃亮的魚鱗甲,還有身後一直舉着的將旗,覺得還是稱呼他一聲將軍更合適一些。
而韓岡的這一番讚詞,表面聽上去是讚歎,但內裡卻透着深深地抱怨。瞎藥聽着便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而讓俞龍珂聽着,卻是覺得韓岡是站在自己的這一邊。
俞龍珂正想說些什麼,卻聽着身後突然亂了起來。瞎藥和俞龍珂一起轉身,卻見着一個老蕃僧帶着一個小蕃僧向他們這裡走了過來。而在兩個和尚的旁邊,一羣青唐部衆圍在他們周圍,卻不像是押送,倒像是護送一般。
“是結吳上師!”看清那個老蕃僧的模樣,俞龍珂一下驚道,臉色全都變了。
“結吳叱臘!”瞎藥的聲音也沉了下來,跟着又低低唸了一句,聽口氣,卻像在疑惑他怎麼沒死?
韓岡聽說過結吳叱臘這個名字,河湟地區有名的僧人。吐蕃人虔信佛教,僧侶地位也就極高,連董氈、木徵也不願與他們爲難。王韶和韓岡想在東京城中找幾個高僧到河湟弘揚佛法,也是爲了對抗這些蕃僧。
不過這些蕃僧唸經的時候少,害人的時候多,結吳叱臘就是有名的愛摻和政事,據說還在木徵和董裕之間攪風攪雨,在河州鬧過一陣子。現在他又是跟着董裕一起殺入青渭,誰也不清楚他在裡面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青唐部上下都是佛教信徒,在河湟有高僧之名的結吳叱臘,無論俞龍珂和瞎藥都不想得罪。但結吳叱臘與董裕一起入侵青渭,就此放過,他們也不甘心。
見着結吳叱臘帶着弟子大搖大擺地走到自己面前合十行禮,口誦佛號,俞龍珂、瞎藥一時之間兩兄弟都是頭疼起來,兩人對視一眼,嘰裡咕嚕又說了兩句蕃話。韓岡看他們的神色,應該都想把這個燙手山芋丟到對方手中。
“不如把他們交給我好了。”韓岡出言幫兩人解除煩惱。
瞎藥立刻點頭:“也好,就讓韓官人招待結吳上師。”
俞龍珂猶豫了一下,卻也跟着點頭:“就拜託韓官人了。”
丟下結吳叱臘,兩人立刻走開。這個僧人對他們來說是燙手得很,當然是離着越遠越好。至於韓岡要把結吳叱臘煎炸烹煮,那就隨韓岡好了,他們是眼不見爲淨。
俞龍珂和瞎藥走遠,韓岡便上前幾步。漫不經心地看着這個在河湟攪風攪雨的老賊禿兩眼,慢慢開口說道:“本官不是吐蕃人,也不信浮屠。自幼承襲聖人之學,所以結吳上師那些佛旨之類的話,就不必說了。”
“阿彌陀佛,禮佛不敬可是要入畜生道的。”
韓岡冷笑一聲。結吳叱臘這等蕃僧,怕是連金剛經都不一定能背熟,竟然用平常恐嚇蕃人的口吻來跟他說話?在大宋,怕是也只能用錢來買度牒了。他也不理結吳叱臘說什麼,自顧自地說着:“想必上師你也明白,俞龍珂和瞎藥把你交給我,就有任我處置的意思。還請上師把今次之事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要不然,我不介意讓我手下人再多個斬將之功。”
天氣悶熱,戰事又已經結束,王舜臣此時已經卸了護身的皮甲,又將外袍給脫了,精赤着上半身,露出了精壯的胸膛。聽到韓岡的話,他便把兩隻拳頭用力一攥,向着結吳叱臘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又歪着嘴獰笑了兩聲,作爲伴奏。
如此低水平的恐嚇當然嚇不倒見多識廣的結吳叱臘。他又是半躬下身子,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韓官人,貧僧平素裡只是吃齋禮佛,哪裡知道什麼秘事。今次跟董裕來青渭,也是想勸他少做殺孽,防着死後下了地獄。”
“既如此,那就請上師早點輪迴去勸董裕吧。”韓岡冷冷看着滿口胡言的結吳叱臘一眼,轉身下令:“斬了他。”
王舜臣毫不猶豫,嗆啷一聲,拔刀出鞘。一道弧光寒如鉤月,劃破夜風,一閃即逝。刀聲猶在耳中,結吳叱臘的頸項處,血水就猶如涌泉般噴了出來。
王舜臣聽着韓岡的話,直接出手就把人殺了,他的這一刀,把結吳叱臘的脖子砍去了大半,就剩頸骨處的那一小段還連着上下。火光照耀下,蕃僧的臉上帶着不敢置信的驚愕,翻到在地。
看着結吳叱臘在地上滾了兩圈,抽了兩下,不再動彈了,王舜臣這才轉回來問韓岡:“三哥,這禿驢在河湟好像有點名氣,殺了不太好吧?”
“這話你應該在殺人前問吧?”韓岡好氣亦好笑。不過王舜臣對自己的命令形成了條件反射,聽着就動手,這倒也不是壞事。
“這等僧人雖然是有些用場,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在吐蕃人中名聲越大,就越是危險。過陣子王機宜肯定要從京中請個大宋的高僧來渡化蕃人,如果結吳叱臘還在,必然會跟他起競爭,那多麻煩?即是如此,還是早點請結吳上師輪迴去,也好給我們的大宋高僧騰出位子來。”
結吳叱臘被韓岡不管不顧地直接斬了,周圍的吐蕃人起了一陣騷動,但立刻就被俞龍珂和瞎藥給鎮壓了下去。而結吳叱臘的弟子則嚇軟了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向韓岡咚咚咚地如敲木魚一般磕着響頭。
審問一個被嚇破了膽的和尚,並不費什麼力氣。韓岡只提了個頭,他竹筒倒豆子地把所有的事全都抖了出來。
韓岡終於明白爲什麼董裕來得如此義無反顧,原來他是被結吳叱臘攛掇了想做贊普。
吐蕃贊普最重要的是血統,繼而是實力,然後是聲望。只要三樣皆備,自然就能當上贊普。董裕是松贊干布傳下來的嫡系後代,又是前任贊普唃廝羅孫子,血統上有證明書,剩下的就是實力和聲望了。
董裕的目的是想收復渭源到古渭這一片的蕃部,有了這近百里方圓的一二十萬蕃人的支持,他的勢力必然大大擴張。
可王韶前次給他的當頭一棒,讓董裕幾年的辛苦化爲泡影,今次領衆前來報仇雪恨,也是爲了取回丟掉的聲望。
不過董裕的野心也就到此爲止,首級被掛在了瞎藥的旗杆上,增加聲望的也變成了瞎藥。他留下的地盤和勢力應該會給木徵接收,木徵的實力更爲膨脹。
青唐部內部分裂倒是不壞,但要對付的河州卻也變得更強。韓岡嘆了口氣。當王韶聽到這個消息,恐怕又要頭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