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橋這裡的夜間攤上,難得有一天的安靜。
這本是東京城的夜晚最熱鬧的地方之一,是進出內城的交通要道,車馬行人,如同水脈,川流不息。就在州橋邊的路邊攤點,永遠都是行人駐足最多的地方。
並非是年節,也並非是暴雨、冰雹,但今天的州橋夜市卻是一模一樣的安靜。
經過此處的行人,連呼吸的聲音都輕了下來。
只因爲停在夜市旁的車馬隊伍。
宰相和樞密使,帝國文武兩班的首腦。當他們坐在這裡,哪裡還有人敢於隨便靠近?旁邊一圈腰挎長刀的元隨,更是如狼似虎,就是經過的行人,幾十雙眼睛虎視眈眈,哪個不是加快了腳步,或是乾脆繞了過去。
額頭上的汗珠星星點點,攤主雙手都被燒烤佔了,也沒敢出聲讓自己的婆娘來幫忙擦一擦,縮頭縮腦地在袖子上蹭了一下,又趕急趕忙去給正嗞嗞冒着油的豬皮肉刷上一層秘製調料。
“好些年沒吃過州橋這裡的旋炙豬皮肉了。”
距離攤主不遠的一張桌子旁,韓岡絲毫不顧儀態地拿夾起一塊外脆裡嫩的豬皮肉放進嘴裡。
嚥下去後,看着沒動筷子的章惇,韓岡挑了挑眉:“怎麼?看不上眼?”
章惇一臉挑剔。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樞密使,自不喜這等粗俗的民間食物。在韓岡面前,他也沒必要故作豪放。
不過韓岡既然說了,面子得給,稍稍的嚐了一口,他就皺眉,“孜然倒是不少。”
他沒想到韓岡請他吃飯會在這個地方。
宰輔不可私會,這條規矩已經不能再束縛當今的兩府,但光明正大地在街市上聊天吃飯,正面挑釁的做法,章惇覺得並不合適。
“打通了西域、南海、大理,香料和香辛料的價格全都降了。”
孜然、胡椒、八角、豆蔻、丁香、沒藥,大宋原本要進口偏遠之地才能生產的珍貴調料,如今已經多到可以做暴發戶。
章惇把筷子舉了舉,孜然和胡椒粉撲簌簌地往下掉。
“不,不是香料太多,是宰相和樞密使太少了。”
章惇笑了一聲,又夾起了一塊來看了看,“火候不差。”
儘管這麼說,章惇卻沒再動筷子放嘴裡。
推銷不出去,韓岡故作嘆息,“以後看來不能找福建人出來吃烤肉了。”
“烤羊肉可以,烤牛肉也行,這豬肉就算了。”
看起來,偏近西北的飲食,對福建人來說,的確沒有太多的吸引力。當然,沒有改良過的豬種,味道也的確不如後世,加上養殖不得法,也難怪一直賤過牛羊,不爲人喜。
“合口的烤牛肉可不容易吃到。”
“嗯,一年也不定有一回。”
朝廷禁屠耕牛,就是牛病死、老死,也要先報官之後,才能分解發賣。若是牛受傷了,不得不宰殺,同樣是要先報官,待衙門派人確認之後,才能宰殺。一般來說,市面上的牛肉,還是以病死老死的爲主。
富戶如果當真想吃新鮮的上好牛肉,有的是變通的辦法。可韓岡、章惇貴爲宰輔,爲了口腹之慾觸發律法,這未免太蠢了,所以兩家都是不沾牛肉,日常以羊肉、豬肉爲主,魚類、禽類輔之。
真要說起對牛肉大快朵頤的日子,還是兩個人還在廣西的時候,那邊殺牛就跟殺豬一樣普遍,新鮮的小牛肉都是想吃就吃。
見韓岡和章惇都停下筷子在說話,攤主汗水流得更多,將新烤好的肉裝盤,藉着上菜的機會,來到桌邊。
攤主一陣點頭哈腰,小心翼翼地問:“兩位相公,小人秘製的旋炙豬皮肉可是哪裡不合口味。”
韓岡哈哈笑着指了指對面的章惇,“合我的口味得緊,只是不合這位章樞密的口味罷了。”
攤主順着韓岡的手指看向章惇的時候,滿是油汗的一張黑臉,幾乎要哭出來。
“別聽他胡說,只是沒胃口。這裡不要你服侍,去烤些給外面的人吃。”
攤主連連點頭,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回頭就在心中感嘆,兩位相公真是菩薩脾氣。包括以前來過的壞了事的薛相公,這三位來店裡吃過飯的相公,個個都是和和氣氣,比來每個月過來收稅的稅吏還好說話。
“等等。”
攤主剛準備捋起袖子,好生再亮一亮手藝,把兩位相公手底下的人都餵飽喂好,就聽見背後有人叫。
忙轉身回來,見是韓岡叫住了他。
叫了攤主到身前,韓岡問道:“上次我來這裡的時候,烤肉的不是你,人呢?”
“小人阿爹……那個先父,兩年前就去世了。臨去前,在開寶寺那裡開了分店,給了小人的弟弟,這裡就給了小人。也多虧了相公,相公上次來過之後,家裡的生意就好了幾倍,天天客滿。小人的先父在家裡把相公的長生牌位供上了。”
“可惜。”韓岡嘆息道,“你手藝還不錯,但比你爹還差一線。”
攤主連忙低頭:“是小人學藝不精。”
“算了,先去烤肉吧,那麼多張嘴等着你呢。”
攤主離開,韓岡轉頭對章惇笑道,“開寶寺邊賣烤肉,真定家的那羣小和尚口福不淺。”
章惇冷哼道:“哪家的賊禿缺了吃喝?多了一個烤肉,也只是換換口味。”
開寶寺的主持大師真定和尚,御賜紫衣,在僧錄司中列名,是京師中數得着的名僧。只可惜韓岡、章惇皆看透了那些和尚到底是什麼貨色,吃喝嫖賭的水平,小時候還荒唐過一陣的章惇都趕不上其中的平均水準。
攤主離開之後,韓岡環顧四周,幾年前,他就是跟薛向一起,在這裡吃過燒烤。好像很久之前的事了,想起來,就讓人有種莫名的懷念。
他感嘆道:“如果薛師正還在就好了。”
“說得好像死了一樣。”章惇嗤笑道,“薛向不還活着?”
韓岡回手指了指皇城,“在那裡已經死了。”
以大逆之罪被髮配嶺南,這輩子不可能再翻身。說他死了,正是因爲他的政治生命,在蔡確被殺的那一刻,已經死了。
章惇笑容消失了,的確,成爲罪囚遠流嶺南,薛向其實已經死了,有無死訊,不過是一條消息罷了。
“沒有了薛師正,汴河綱運就給弄得一團糟。每年損失超過一成,費用增加三成,養肥了多少條餓狗?”
“還不是薛向害的,他做了叛逆,害了多少人才。”
薛向掌控六路發運司的時候,大刀闊斧任免官員,他所提拔的基本上都是人才。但他一倒臺,這些人全都受了他的牽累,而沒被重用的鹹魚翻了身,可惜不是貪官污吏就是廢物。
等韓岡釐清朝局,騰出手來準備整頓綱運的時候,薛向立下的規矩和制度,已經敗壞的不成樣了,所以韓岡修京泗鐵路另起爐竈時才那般容易。
韓岡輕嘆,“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一切轉眼即逝。”
“過得是快。”章惇追憶着過去,“記得當初我被貶出京,玉昆你一大清早就來送我。還在汴河邊吃了兩個炊餅,那時候,就有白糖餡炊餅了。”
“因爲那時候交趾的種植園已經開始產白糖。”
“那時候拿下交州才兩三年吧。”章惇道,“如今天下產糖,交州居其半。運出交州的稻米,每年也是數以百萬石。”
“天下人口日繁,未來的大宋,需要更多的交州。”韓岡試探着章惇。
“未來?”章惇回望韓岡,“玉昆你覺得這樣的局面還能維持多久?”
韓岡沉默了片刻,擡眼問道:“不知子厚兄你怎麼看天子?”
章惇搖搖頭,“是我先問玉昆你的。”見韓岡苦笑起來,他又道,“我先答也沒什麼。小兒罷了,最多有幾分聰慧,可惜性子差了。”
“先帝的性子其實也不算好。”
韓岡還記得熙寧八年的時候,趙頊被遼國佯作南下的恐嚇,嚇得逼談判的臣子割讓國土。甚至拿臣子的家眷作威脅。
韓維還在談判桌上保護國家利益,而皇帝趙頊卻從後面拆臺,逼着韓維早點把土地割出去好結束談判。從那時開始,韓岡就對趙頊失望透頂。
“但先帝會用人,能用人,知道什麼樣的人不能用。如今的皇帝,全無分寸。等他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付之流水。”章惇擡起眼,盯着韓岡,“玉昆,我這可是掏心掏肺地說給你聽了。”
“多謝子厚兄能坦誠相告。”韓岡拱了拱手。
章惇沒回禮,一雙眸子仍是盯着韓岡,“玉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有希望,不容易。”韓岡回答得很簡潔。
“重臣議政都出來,還是不容易?”
“權臣不能做,不可做,只有集合衆力一途了。”韓岡無奈地笑道。
如果是自己的東西,當然要牢牢抓在手裡,可惜不是自己的,而且又難以獨力搶上手,那麼也只有拉上一幫人上來瓜分了。
“但這也只是第一步。”韓岡繼續道。
“那第二步呢?”章惇問道。
幾年前韓岡就跟章惇說過他的想法,當時章惇決定與韓岡分割開來,但現在,局勢易變,兩人又重新坐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