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說韓相公的兒子是冒充宰相衙內,多少日子都沒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了。”
“不會吧,那個官兒肯定要倒大黴了。”
“豈止是倒大黴。是誣告反坐啊!”
“詐稱官身,這是能大辟的罪名,輕的也得去西域住一輩子了。”
“太重了,又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又怎麼樣?誰讓他開罪了韓衙內?”
“韓相公家的二衙內好端端的包廂不坐,偏偏去坐小官兒的車廂。受小人之辱,也是自取。”
“韓相公治家嚴,韓家二衙內就算有個宰相爹,卻也只是個京官罷了。京官做什麼車?”
“當朝的兩個相公治家都嚴。章相公的兩個兒子中了進士,全都到外地做縣尉了,沒一個留京的。”
許嵩從議論的人羣邊走過,喉嚨乾乾的有些發癢。
用力的乾咳了幾聲,衝着地上吐了口痰出來,痰中帶黑。
許嵩拿鞋底蹭了蹭地上的痰跡,在水泥鋪砌的地面上拖出了一條深色的痕跡。
正在說話的人中,有一兩個看了許嵩一眼,但立刻冷淡地將視線扭開,彷彿沒看到他一樣。
許嵩也同樣都沒多瞥他們一眼,繼續向前走。
全都是些閒人,上工的汽笛響了有半日了,他們還在這裡拿着報紙端着茶盞聊天。
開封鐵場的高爐晝夜不息,時時刻刻都有工人在工廠中忙碌着。負責管理的匠師也都是分日夜兩班,一刻不歇,包括許嵩在內,幾乎所有的軍器監、將作監派駐於此的官員,都是忙得腳打腦後跟。只是並不包括坐在這間院落中,上午最忙的時候,能懶洋洋地坐在樹蔭下享受涼風的人們。
全都是通過不同門路進來的閒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或豪門遠親,或顯貴門客,只是還不足以得到蔭補,無法入流,無法任官,來此拿一份幹俸。
鐵場每年產鐵兩百萬石,給朝廷帶來收益數以百萬,幾十名閒人還是養得起的。只要他們不貪心地想要去插手進入鐵場的實務,上面的那些大人物都不會計較這點多餘的支出。
不過一旦忍不住想要從中弄到更多的好處的話,從王居卿,到兩府中的相公們,那就全都變成了吃人的老虎。
上一個蠢貨從鐵場中弄了幾千石鐵出來,一下就被抓到了把柄,然後連流放都沒有,直接就被太后下旨賜死,與他勾結的內部人員,被斬了七個,流放了九戶,總計一百零三口。這還是娶了宗女的。換作是其他人,怕是連白綾都討不到,只有鐵場出來的精鋼利斧相送。
所以現在着一干閒人一個個都學乖了,只管拿錢,不管做事。
鐵場中做實務的官吏們,也生怕被誤會是內外勾結,絕不敢與其有半點接觸。兩邊是井水不犯河水,路上遇到了,就會跟許嵩現在一樣,誰都當做沒看到對方。
從鐵場中央偏北一點的公廳出來,許嵩先上了馬車。
開封鐵場是從冶煉到製造的龐大機構,佔地面積也巨大無比,縱橫皆在三裡以上,高爐在一端,而碼頭在另一端。轉過一個方向,軍器監的製造工坊也佔據了四分之一的面積。工場中間甚至得用鐵軌來運送材料。
而許嵩正要過去的試驗場,也是在鐵場的邊緣。
馬車走得不慢,漸漸的,耳邊開始充斥了各種各樣的噪音。
與軍器監製造工坊中,那些車牀、磨牀、銑牀發出的聲音完全不同,更多的是低沉的轟鳴。
許嵩在試驗場的靠後一點的位置上下了車,前面十幾間小型的廠房,各自獨立,甚至有圍牆相隔。
幾乎每一座廠房裡面,都是一陣陣如同低咳的轟鳴。
那是蒸汽機運轉的聲音。
如果僅僅是字面上的蒸汽機,其實早已發明了,甚至已經投入了實際使用。
方纔許嵩過來的地方,蒸汽機已經在轟轟地運轉着。
早在半年前,在一個用青磚和水泥砌成的平臺上,一具用鋼鐵鑄造而成的怪獸,就開始將深井中的水不斷抽取上來,一直提取到七八丈的高處。
許嵩只要回頭,就能立刻看見一個頂端暗紅的高塔。
不同於同樣聳立的高爐,那是一座水塔。是以鋼筋水泥修起了支架,然後再用紅磚在支架頂端修了一個兩丈徑圓,一丈高的蓄水池。潔淨的深井水,正是被蒸汽機送進這個頂端封起的蓄水池中,然後再利用高低差,讓水流流進工場中每一個需要水的地方。
但這樣的蒸汽機是遠遠不足以承擔更重的作用的。
每天能夠正常運行的時間不超過四個時辰,僅僅是因爲只要半個時辰就能見水塔充滿水,不需要持續運作,這才讓這種最簡陋的蒸汽機有了用武之地。
不僅僅是在工場中,已經有四五處煤礦開始採用同類的蒸汽機,用來抽水。更有一批土地衆多的大戶來考察過,是不是可以用來灌溉農田,可惜沒能推銷的出去。
有了《自然》長年累月的進行普及,誰都知道,蒸汽機的作用絕不僅僅是用來給水井抽水,而一臺合格的蒸汽機,絕不應該才做上一個、半個時辰,就開始要檢修。
最短正常運轉時間,是能帶動列車以中速跑完三千里,也就是至少能夠五天連續運轉。達成這個目標之後,就是在持續運轉的一個月之內,維修次數不能超過四次。最終目標,則是以日常檢測、按月維修、年度大修的維護標準,能夠運行五年、十年的機器——這樣才符合鋼鐵的強硬,這樣纔可以將騾馬遠遠地甩到後頭。
只有達到這一標準的蒸汽機,纔有了最廣泛的使用價值。
但只要達成了第一步的目標,就會以此爲原型,進行小規模的製造。在實際的使用中,進行改進,以期達到第二、第三步的目標。
蒸汽機驅動的重錘,能達到現在水力重錘十幾倍的力道。
甚至按照韓相公的液體壓強理論,有了蒸汽機驅動之後,可以造出上千石、上萬石壓力的水壓機來,用來鍛造各種零件。
能夠抽水的蒸汽機,儘管經常出故障,也不需要太多的齒輪結構來傳動,但已經可以拿來做一些基礎實驗。看到一塊鋼坯在重錘下一錘成型,變成一個合格的頭盔,許嵩當時興奮得連汗毛都豎起來了。
毫無疑問,也正如那位高高在上的相公所說,有了真正可以推廣使用的蒸汽機之後,現在的工廠、乃至這個世界都會完全改變。
許嵩甚至都已經設想過,如何使用那種能把骨頭都壓成粉的水壓機。先鑄造出的一根鐵柱,然後利用車牀,在中心處鑽出炮膛來。再用水壓機處理炮管,可以將炮管壓緊,減少炸膛的風險。比現在鐵模鑄炮法更好,也更簡單。
爲了達到這一目標,十三個小組,同時在進行試驗。
你追我趕,就在許嵩眼前的這些廠房裡。
沒有哪個工匠能夠獨立完成蒸汽機的製造,僅僅是原材料,就不可能不經過控制了鋼鐵產銷的官府。
只要那位匠師能夠展示出合理的設計,並拿出一定水平的實物來,政事堂都會爲其敞開錢袋,給人給地給錢。
但如果進展不利,就會勸說其與其他小組合並,若是發現濫竽充數,甚至會直接淘汰。
十三個小組就是這樣不斷組建、不斷合併、不斷淘汰而成。
而他們,經過了幾年努力,也越來越接近最後的終點。
許嵩走進了其中一間廠房。
三五丈見方,一丈多高的廠房內,熱浪滾滾。鋼鐵的零件堆得整整齊齊,煤堆,水桶也都在角落,正中央,只有一臺機器正在不斷怒吼。而高高矮矮七八人,有坐有站,還有用鏟子不斷向爐膛裡填進煤炭,但每一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這臺機器,每一個人,都是滿臉黑灰。
“多長時間了?”
許嵩連招呼都沒有打,進來後直接就問道。
“一天……”其中一人看了看放置在一角的座鐘,“帶十一個小時三十八分鐘。今天早上剛通過汽笛對了時間。”
他穿着官袍,但同樣是滿臉灰黑。
“夜裡面沒斷?!”
許嵩提高起來的聲調,讓人知道他對這個數據不是無動於衷。
“沒有。”
那人簡潔地回道。
許嵩相信自己的副手,何況這邊還有從軍器監、將作監、鹽鐵司出來的官吏,監視着所有正在進行試驗的研發小組,更何況,競爭對手們也都在看着,誰也收買不了這麼多人。
“這已經是第三好的成績了。”
許嵩壓抑着自己的興奮。
“我們可以做到最好!”
除了剷煤的工人之外,站在最前面的一人回頭道。
除了個頭偏矮,他與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
氣學講究日漸日新,一次成功,只是修好了一級的臺階,對目標的追求是永無止境的。不要輕易滿足。小富即安,這是大部分人的特點,但對於研究者來說,絕對不可如此。
韓岡的話是所有人的圭臬,許嵩也同樣如此。
但這第一步同樣是重要的。
再有四個,他們就能成爲第一。再有三天半,他們就將獲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