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一盤油汪汪的紅燒肉擺在韓岡的面前。
往常,韓岡都是立刻大快朵頤,但今天,他的筷子卻每每繞過這道由愛妾精心烹製的佳餚。
“怎麼不吃了?”嚴素心驚訝地問道。這可是韓岡最愛吃的幾道菜之一。
“對養生不好。”韓岡嘆道,他其實也是垂涎三尺,但既然他已經打定主意要節制,就不會再碰。
王旖帶了孩子們南下江寧,至少一個月後才能回來,家裡也變得冷清了許多。但韓岡與三名愛妾的關係,又重新緊密起來。
飯後,三女與韓岡聊了會兒,又拿上了今日的報紙。
嚴素心最不喜歡市井流言,卻對報紙上的消息趨之若鶩,白底黑字,自比他事要穩定。
不過每次拿到報紙,嚴素心還都會去翻一下第三版,看一看新的情節出了沒有,但一如既往的沒有。
嚴素心心中怒火熊熊:“這些措大總是懶得很,這個月都斷了幾回了?”
“有什麼好頭疼的。弄間小黑屋子關起來,什麼時候寫完什麼時候放人。”
以前韓岡也最煩這種寫書寫一半就斷掉的,或是匆匆糊弄一個結尾出來,又或是那些明明承諾了又做不到的,讓人忍不住想把作者給拉了來關進小黑屋中,寫多少字給多少飯。
現在有了機會,有了能力,當年留下的遺憾,豈能再讓其繼續成爲遺憾?
“相公這個主意好。”嚴素心的眼睛亮了起來。
“別忘了,禮數要備足。”韓岡補充道。
……
蹴鞠快報諸多連載小說作者之一的甄五,趾高氣昂地走進石婆婆巷中的一間小院,他的編輯邢立忠約在他這裡見面。
走進門中,甄五看見邢立忠便大聲笑道:“怎麼今天約在這裡,是不是刑兄的外室?”
邢立忠沒跟着甄五一起笑,愁眉苦臉的:“真的不是,家裡、社裡天天捱罵,怎麼還有心思置什麼外室。”
“怎麼了,出了何事?有什麼難處,說出來,能幫我肯定幫。我們可是老交情了!”
甄五一副義氣衝霄漢的模樣,拍着胸脯向邢立忠保證着自己絕對會兩肋插刀。
“就是先生你的事啊。”邢立忠擡起眼,看着甄五,彷彿看魚兒上了鉤。“先生你這個月的份還沒完成。當初約定好是天天交稿,現在才寫了一半。”
甄五臉色一變,“是已經寫了一半。”
“那也才一半吧。先生,所謂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你這說話不能不算話啊。都月底了,還有一半的份沒寫呢。”
甄五就站在桌邊,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聖人有言:‘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在下的確是說過這個月天天交稿,但這是‘取乎其上’,現在寫了半個月,就是‘得乎其中’。不才甄五,只是遵從聖教而已。”
“先生!”
甄五啜了口茶水,放下杯子,“今天我還有事,先告辭了。這個月虧欠的,下個月肯定補上。”
邢立忠立刻攔到了門前,堅定地堵住了甄五離開的去路。
“還請讓一讓。”甄五拉下臉來,方纔的義氣沖天已經給風吹得一乾二淨。
邢立忠嘆道,“若是小弟讓開,先生你這個月多半就要‘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
甄五怒道:“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本人言出如山,既然答應了,就會去做!”
“只是做多做少就要兩說了……”邢立忠幫甄五將下半句話說完,“小人斗膽,還請先生就在這裡寫,酒肉隨時都有伺候。寫完了,便放先生歸家,寫不完,這間屋子裡面還有鋪蓋,就請先生在這裡住下。小人聽聞,先生每月拿到潤筆之後,便會在外冶遊一夜方歸,家裡面想必不會擔心太多。”
房間的門開着,但房間內是黑暗的,連窗戶都照不進陽光。不過走到敞開的大門處,甄五便清楚地看見裡面的陳設。
小黑屋只有一丈見方,一張牀、一張桌、兩把椅子,就把房間佔得滿滿當當。
當然不會有甄五最喜歡的玉冰燒,也不會有勸酒時耳邊的吳儂軟語。
這是坐監嗎?!
甄五心頭火蹭蹭地往上冒,回頭看見邢立忠依然不改的討好笑容,恨不得甩他一嘴巴:“邢立忠,這事做得可就難看了。你可知無故拘禁他人是什麼罪名?!”
“甄先生。甄學究。甄家兄弟!不!甄哥哥!甄老子!!甄爺爺!!!”邢立忠拿袖子在凳子上虛虛地擦了兩下,硬是將甄五按得坐了下來,“俺都求你了,你老就在這裡歇歇尊臀,把這一回先寫出來如何?不說別的,多少人都在等着你這一回。一口氣喘不上來,你說憋氣不憋氣?蝨子叮在背心上,想撓撓不着,你說上火不上火?猴行者到底就救沒救出玄奘大師,你倒是先給個說法啊!”
甄五油鹽不進,“寫不了。這小說是想些就能寫出來的嗎?寫得不好,壞的可是我這副金字招牌。”
“當真寫不了?”邢立忠的笑容不見了。
甄五咬定牙根:“決然寫不了!”
“唉。”
嘆了一口氣,邢立忠放棄了,讓開了門口。
甄五得意地揚揚下巴,正要說話,就見邢立忠對外面喊了一句,“二位兄弟,看來真的只能靠你們了。”
兩名一副棺材臉的漢子,隨即出現門口。
個頭都不算高,卻是往橫里長。
兩人一左一右,像門神一樣守在門口。看相貌就是一貫橫着走的,一眼瞧去就知不是好人。
軟的不成就來硬的。
“這些貨,怎麼就沒給送去雲南?”
甄五惱火地想着。
如今京城律法森嚴,便是竊盜,贓物滿貫就要刺配雲南。而街上游手好閒的潑皮都給尋了名目送去了雲南。京師顯貴無不大力支持,原來勾引家中子弟學壞,大多都是這一幫人與家中刁奴內外勾結,現在趕走了,自己家裡再把刁奴送官,家裡登時就清靜了。
可這兩位,一看就是欺行霸市慣的,怎麼走在路上就沒給人捉將官裡去?
但甄五卻毫不畏懼,難道《大唐三藏西域記》的作者甄五就當真只是甄五?以他的身份何須畏懼這些庶民。
“甄先生,請留步。”
其中一個潑皮開了口,倒是有幾分禮數。
“沒什麼好說的。”
甄五冷着臉,便要從兩人之間擠過去,但立刻就被人給揪住了。
這名潑皮發着狠,將手中的衣襟向上一提,甄五就只剩腳尖落地。
那人面目猙獰:“白天寫不完,那就晚上寫,晚上寫不完,那就夜裡寫,我家主人嘴上長了個燎泡,就是等甄先生你的連載等出來的。”
甄五一陣心虛,拄着胸口前的那隻粗壯的胳膊,問出了口:“你們想做什麼?!”
“奉主人的命,送些東西給甄先生。”
“什麼東西?我不要!”甄五發起了讀書人的臭脾氣。
但這兩位卻猶如強買強賣的奸商,不容甄五推舉,“既然我家主人送出來了,就由不得先生不要。”
兩人帶來的禮物送到了,他們當着甄五的面,幫他拆了開來。
“座鐘!”
只拆了一個外殼,邢立忠就大驚失色。尋常讀者給甄五的禮物他見多了,但這麼珍貴的器物,還是頭一次得見。
“這擺鐘就擺在這裡,我家主人將此物送給甄先生,免得甄先生總是找藉口推脫該完成的分量。”
邢立忠繞着座鐘走了好幾圈,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座兼具了美感和實用性的器物。
“怕不要一百貫吧。”邢立忠嘖嘖稱歎。
甄五搖頭,“禮太重了。”
這麼重的禮,他可不敢收。收禮都是講究交換的,從兩人手裡得到這麼好的東西,自己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可就難說了。
“這哪裡重?我家主人的好心情,又豈是一百貫買得來的?”
甄五的臉色越發的難看,“這禮物我可不要,這間屋子我也不會留下來。”
“只怕由不得甄先生你了。”
甄五的臉色終於變了,但他現在想逃已經來不及了。
“本……本官。”甄五嘴脣抖着,終於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在我家主人那邊,鴻臚寺主簿也算不得個官。”那人冷笑着,“中太一宮,景靈宮,會靈觀,都有的是位置以待賢人。”
甄五氣得笑了起來,這三處都是宮觀,專一養閒人的地方,比清閒得門口能讓母雞抱窩孵蛋的鴻臚寺都不如。只是身份泄露,卻讓他隱隱覺得不妙。
“別以爲本官找不到人!”甄五發着狠。
蘇頌可是做過判鴻臚寺,主簿雖是小官,當年每日相見,也算是舊部了。前任宰相,現任平章,蘇頌的舊部,有哪家貴人敢欺上頭來?
“蘇平章雖爲我家主人尊重,但我家主人可不會怕他。”那人走近了,在甄五耳邊輕聲說了一個字。
甄五臉色驟變,“爲什麼是我?!”
“誰讓陳主簿寫得一手好文字呢。”那人大笑着,“寫得慢了,寫得讓我家主人看得不開心了,是什麼後果……你知道的。”
甄五呆若木雞。
兩人揚長而去,邢立忠伸手拍了拍甄五的肩膀,一臉同情,“甄……哦,陳先生,還請多多努力。”
……
“還是官人說得對,這些懶鬼就該如此對付。”
嚴素心拿着今天的報紙,喜笑顏開。
但韓岡早就忘記了前兩天的閒聊,只記得了今天聽到的話。
太后打算安排皇帝大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