覲見後的次日,呂惠卿登上了列車,離開了東京城。
對於他的離去,依依不捨者不乏其人,朝野內外,都有大批的人感到惋惜。
穩固的兩府,穩定的朝堂,需要資歷和人脈才能躋身的議政行列,理所當然會有大批所謂懷才不遇、認爲自己升得太慢的人想要改變現狀。
不過朝堂上,敢於將心情宣之於口的官員少之又少,只有國子監中,年輕氣盛的學生們,纔有臧否時事的膽量。
王寀從國子監出來,在附近找了個食肆坐下沒半刻鐘,就又聽見旁邊有人說起上京詣闕又匆匆離開的呂惠卿。
這算是什麼大事?至於你也說我也說,說了一遍又一遍?
王寀覺得這些人真是閒得無聊,有空去賽馬場和球場,要麼就去甜水巷,或是各大瓦子,看百戲,看雜劇,或是逛街,從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集市,到日出即收市的鬼市子,打發時間的去處,京城中實在多的是。
但話還是往耳朵裡面鑽。
“就這樣結束了?”
“太后好惡分明,呂宣徽也是有心無力。”
王寀撇了撇嘴,所謂好惡分明,就是在說向太后偏聽偏信。
但他們也不想想,太后對章惇、韓岡、張璪等人信之不疑,完全是因爲幾人都是立有殊勳,是定策勳臣。
而呂惠卿,先帝發病之夜,他不在,戾王宮變之夜,他同樣不在。身無尺寸之功,太后怎麼可能信任他?
“朝廷會怎麼處置呂宣徽?”
“還能怎麼樣?罰俸而已,照舊外任。宰輔就有宰輔的待遇。”
王寀有些煩躁地拿筷子戳着盤子裡的木樨飯,實在讓人沒胃口吃。飯粒太軟,雞蛋太硬,蔥花糊了,用的還是發黑的粗鹽,吃起來有股子苦味,這樣的廚師死後應該下油鍋地獄,這樣才能讓他知道什麼叫做火候。
這樣的食肆究竟是怎麼維持下來的?王寀真的很納悶。而且旁邊還這麼吵。
像呂惠卿這樣當朝哭出聲來的宰輔,最多也不過罰個俸而已。心念天子,感懷先帝,難道還能說他這位忠臣不是?所以說呂惠卿奸猾,就是奸猾在這個地方。
“常言說君臣猶父子,子爲亡父哭,越是動情越是合乎禮法。行止皆合禮節卻一個勁地乾嚎,怎麼比得上真心誠意地痛哭一場。誠心正意四個字,在氣學中與格物致知同樣看重,御史臺要懲治呂惠卿,韓相公可能厚着臉皮點頭?就是他攔下來的。”
不攔下來又怎麼樣?平白給呂惠卿增添聲名。
聽得厭了,王寀刷刷地划着筷子,幾口將難以下嚥的午飯弄進肚子裡,會過鈔便出了店,打定主意下一次再也不來。
正在高談闊論的幾人,聽到動靜,回頭看了一眼。發覺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看着就是剛入學的學生,便不放在心上,回過去繼續高談闊論。
正午的街上依然喧鬧,靠近南薰門的地方,如今從早到晚就沒有安靜的時候。本來就因爲國子監位於此處而人聲嘈雜,現在又多了往來車站的人流,就更加吵鬧。鬧得都有人在朝堂上提議國子監遷址,在外廓城換一個僻靜的地方。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外城和外廓城的房價差了兩倍還多,房租的差距也差不離。真要搬到外廓城的話,在外租房的學生每個月還能省下一筆錢。
可惜王寀還知道一件事,如果國子監當真外遷的話,空下來的地皮將會改建一批提供給官吏居住的屋舍。
不僅僅是國子監,包括將作監在內——只除了軍器監——絕大部分官作工坊都將會遷出新城舊城,進駐外廓城。由此置換下來的地皮可以興修大批屋舍,無論是居住還是作爲商鋪出租,都是一筆好買賣。
京師的睦親宅已經住了太多宗室,原本好幾處名園,因爲分家的緣故,被劃分給兄弟幾人,好端端的竹林、梅林,被一道道圍牆所替代,京城之中沒少了焚琴煮鶴之譏。宗室們早就盼着朝廷能新修一批住宅了。而京師的大小官員,因爲朝廷提供的房屋不夠分配,有很大一部分不得不在外租房居住,這一批人也同樣盼着朝廷能夠提供更多的官宅。
但工役之事,興師動衆,一向是能省則省。現在雖有意向,但到底何時能夠實行,王寀也不清楚。反正這件事不易辦,儘管他是在宰相府中得知此事,可王寀還是覺得即使有宰相推動,想要在京師中興作工役,也是得曠日持久。不過,終究還是會辦成。王寀倒是很確信這一點。
眼前一片熙熙攘攘的場面,或許等到幾年後,就會稍稍清靜一點了。而國子監搬到外廓城後,起居的環境也當會比現在更加適宜讀書。
也許自己不一定能享受到新校舍,再有幾年,自己早一步考上進士也說不定。
王寀憧憬着。
今日午後沒課,但王寀又不想在街市上閒逛,想着是不是回去睡個午覺,然後再看會兒書,把功課做了。
再幾日就是月考了,王寀雖不指望能初進國子監,就從外舍升上內舍,但兩千名外舍生中,他也不甘心位居後列,總要往前百名中爭上一爭,積累幾次高名,再在三次大考中保持成績,明年進入內舍就不是難事了。
正在街上猶豫的時候,就聽見背後有人在喊,“十三叔?”
王寀排行十三,但在京城中,稱呼他王十三的不少,稱呼他十三郎、十三哥的,回家就能聽到,人數也不少。可稱呼他十三叔的,可就寥寥數人。
王寀回頭,看清來人就笑了起來,“哦,是鉦哥啊。”
韓鉦帶着四名伴當,正穿過人羣過來。腳步快中見穩,不徐不疾,把士人應有的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
王寀聽說韓鉦小時候被他父親放着養,心都給玩野了。稍長一點,沒少被他孃親責打,完全是靠了棍棒才把風儀練出來。
看見韓鉦這副模樣,王寀就忍不住想笑,待韓鉦走近,他就抿了抿嘴,“鉦哥,怎麼走到這邊來了?是出來置辦行裝的?”
韓鉦再過半月就要出發西去,去橫渠書院讀書。王寀上一回去韓家就聽說了,而且韓家的子弟日後都要去橫渠書院,那是氣學的根基所在。韓岡作爲氣學宗師,總不能連他的兒子都放棄橫渠書院,而去國子監讀書。王寀他的侄兒也同樣在橫渠書院讀書,也不知是不是爲了討好他的岳父。
而王寀自幼喪父,在江西鄉里侍候在母親身邊,並沒有去橫渠書院,年紀到了之後,又順理成章地來到國子監中讀書。但從學派上來看,王寀自覺更傾向氣學,不過那些從橫渠書院流傳過來的數學題,尤其是一干奧數題,他當真做不出來。正如其名,奧數,實在是太深奧了。這讓王寀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氣學一門。
不過跟韓家的關係,還是一樣的親近,並沒有因時間而疏遠。
“置辦什麼?早就準備好了,都不用我動手。”
韓鉦悻悻然的口氣,讓王寀瞭然。就是他自己,也不喜歡什麼事都被父母打點好,自己只管坐着等。
“那鉦哥你今天出來是做什麼的?”王寀問道。
“就是來找十三叔你。”
兩人的年歲相差不大,但從王韶、王厚與韓岡的關係順下來,王寀的輩份理所當然的要長上一輩。
“三丈找我?是有何事?”
韓鉦搖搖頭,“不是大人,是娘要找十三叔你。”
“三嫂?”王寀難得吃了一驚,“三嫂找我何事?”
“前幾日,祖母知道十三叔上京讀書了,特地多送了一份特產來,娘本來是想讓人送來的,後來一想,正好十三叔好些日子沒登門了,就讓小侄來請十三叔你。不知十三叔今天有空沒有?”
也不等王寀考慮,韓鉦就上前挽住王寀的手,笑道,“今天有空就去家裡。前幾日,大人還提起十三叔呢?”
“三丈怎麼說?”王寀稍稍有些緊張。
“上次十三叔來家裡,大人是怎麼說的?‘進京上學半年了,除了一開始住了一陣,之後就登了兩次門,這是把家裡當外人看了?’記得十三叔當時說好之後會常來,這一個月過去了,也沒見十三叔你上門,不知十三叔的常,是哪個常?”
王寀苦笑起來,“這不是學業忙嘛。”
“再怎麼忙,一天的空都抽不出來?”韓鉦搖頭,“十三叔你也別跟侄兒解釋,等回去見了大人,你跟大人說。”
被韓鉦強拉着脫不開手,王寀很是無奈地被一路強拉到了宰相府上。
兩家是通家之好,韓岡與王厚更是情同手足,又約爲婚姻,這讓王寀根本不知該如何拒絕韓家的熱情。
不過到了家中,韓鉦拉着王寀來到韓岡的外書房前,守在門口的元隨攔住了兩人。
“二郎,十三郎,還請稍等一下,相公正在見客。”
“誰來了?”韓鉦揚眉問道。
這個時候並非他父親見外客的時間。休沐之日的午後,韓岡不是看書,就是寫書,或是審覈論文,除非有急事,否則根本就不會見客。
“是王家二舅來了。”
“哦。”韓鉦回頭衝王寀笑了笑,笑容中多了幾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苦澀,“看來親事終於是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