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體違和,不能上朝。
太后這是金口玉言,說有病,就有病。
趙煦怒極反笑,真是不要臉了。
只是燃遍全身的怒焰,忽然間化爲寒冰,莫名地阻止自己上朝,這是想要做什麼?
是圖窮匕見,要趁今日廢掉自己?
難道他們已經說服了王安石,同意另立新君?
不,這絕不可能!
生死攸關,趙煦的思路變得敏銳無比。
王安石怎麼可能一邊把孫女嫁給自己,一邊還點頭同意廢掉自己。
士大夫最重名聲,就是自己被廢掉,這個婚約也絕不可能廢除。只要有這份婚姻在,新君即位,對王安石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趙煦確信,如果逆賊們當真要廢掉自己,王安石必定會全力反對。
既然如此,逆賊就不應該選在王安石會參加朝會的今日來廢掉自己。
一個陰寒森冷的笑容出現在趙煦的臉上。
他們怕自己與王安石見面!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他們沒有在王安石啓程前阻攔,也許其中出了什麼變故,也有可能被王安石騙過,更有可能來不及阻止,反正現在他們發現,要是讓王安石與自己見面,會讓他們處心積慮的圖謀化爲流水,那些被他們壓制許久的正臣,也會在王安石號召下契合起來,與逆賊分庭抗禮。
所以他們要攔着自己。不過攔得住一時,難道還能攔得住一世?自己遲早能與王安石見面,那時候……
不對!
趙煦忽的一陣心悸,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或許他們現在就要對付王安石!
的確。逆賊能攔住一時,也攔不住一世。今天不讓自己上朝,明天不讓自己上朝,難道能一直不讓自己上朝?
但趙頊明白,那些逆賊絕非蠢人,自己能想得到的,他們也一樣能想得到。
逆賊們所要爭取的,或許就是這短短一天的時間,也許過了今日,自己就再無挽回的機會。
是了,太后重病,明顯熬不過自己,那些賊子怎麼可能會不做應對。
想到這裡,趙頊心中就是一陣焦躁。
王安石年邁,聽說年前還發了重病,很可能沒有太多時間了。
心中的念頭轉了好幾個圈,不過在外面看來,也只是一愣神的工夫,趙煦一字一頓,咬牙切齒:“朕好得很!”
楊戩和他幾個手下,就跪在門口,將出門的路死死堵上,“不,官家一點都不好,病得很重!”
如此赤裸裸,如此不要臉皮,可見對方是如何急躁,如何倉促。如果逆賊他們有更多時間,肯定會安排得不着痕跡。
一想到時間的緊迫,趙煦則更加急躁,胸口彷彿有火在燒,“爾等是要造反嗎?!”
楊戩跪伏於地,仰頭抗辯:“奴婢怎麼敢?奴婢是奉太后的旨意。”
看看,閹人都敢跟朕頂嘴!
趙煦過去雖受到太后、宰相的鉗制,身邊也盡是太后的耳目,但這些閹宦、宮女,可從來也不敢如此無狀。
“給朕滾開!”
趙煦氣急,上前一腳踹在楊戩的臉上。
楊戩重重捱了一擊,頓時口鼻濺血,翻倒在地。
“還不讓開!”趙煦冷冷喝道。低頭看着楊戩,心中滿是快意。
可楊戩卻沒呼痛,任憑鮮血在臉上流淌,重新跪好,擋在趙煦的身前,“請官家今日好生養病。”
楊戩這般冷靜,讓趙煦越發地惱怒,“楊戩!”
正想再踹上幾腳,門前出現了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
趙煦動作一頓,臉色更加猙獰:“童貫!”
王中正的爪牙,太后手底下的又一條好狗。
瞪着堵在門前的童貫,趙煦胸口起伏,楊戩守在殿內、童貫守在殿外,太后爲了攔着他,把得力人都派出來了。
當朕會一直忍氣吞聲嗎?
欺自己年幼,一步步騎到頭上,之前是太后,接着是宰相,現在連閹人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再過幾年,豈不是見到宮女,自己都要先行禮了?
朕不會窩窩囊囊地哭着等着被收拾的。
趙煦最後一絲理智也被怒火燒光。
“好!好!好!”趙煦大笑,狀似瘋狂,“你們做的可真好!”
他倏地返身,幾步衝進小書房。
楊戩見狀,心知不妙,拿袖子將臉胡亂一擦,便跟着衝了進去。
童貫擰起眉,一動不動地堵在門前。
趙煦轉眼就出來了,一切與剛進去時無異,只是手中多了一柄細劍。
一手持劍,一手持鞘,皇帝就這麼衝了出來。
青玉、金銅、犀角、蟒皮製成的劍鞘花紋精美,完全是一件裝飾品,但鞘中的細劍卻是名工大匠以百鍊精鋼所制,犀利之處,只需輕輕一劃,就能割開皮甲,若是握在高手手中,挺劍直刺,能輕易刺穿板甲。如果放到市面上,此劍能以千金出售。即使在宮中,也可算得上數得着的好劍了。
這是軍器監舊年獻給先帝的禮物,代表了當時軍器監的最強工藝。
趙煦在登基後,就從存放熙宗皇帝遺物的顯謨閣中拿了過來,以示不忘先帝之志。
楊戩緊緊追在後面,他身上的衣服有一道長長的破口,奔走間,皮肉在破口中時隱時現。
他臉色慘白,氣急敗壞,方纔要不是躲得快,就要被開膛破肚了。
他也不顧自家衣衫不整,高聲叫道,“官家瘋了,快攔着他。”
殿中的宮人忙圍了上來,趙煦就將手中長劍一陣亂揮,把人都逼開。
楊戩追得快,眼前劍光一閃,劍尖擦着鼻子掠過,登時倒豎,給嚇得停了步。
趙煦衝到門前,劍指童貫,叫道:“讓路!”
又回頭揮了一劍,“都閃開,不許上來!”
趙煦瘋了一般,宮人圍作一圈,卻都不敢上前,怕被劍劈到,也怕趙煦不小心自己傷到自己。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
楊戩顫聲叫着,再沒有方纔凌迫君上的快感。
趙煦其實離得他很近,旁邊又有這麼多幫手,只要撲上去,就能將皇帝給撲倒。
可天子手中長劍那般鋒利,要是撲上去時有個萬一,失手讓皇帝受了傷,幾條命都不夠死的。
投鼠忌器之下,一時間竟無人敢上前,不過,也沒人敢讓開。
趙煦的長劍又指回童貫,劍尖壓在他的胸前。
“讓開!”皇帝叫道。
童貫站得紋絲不動,眼睛向下,不屑地瞟着在胸前顫抖的長劍。
“官家仔細手,奴婢只有一顆忠心,一條賤命,被官家殺了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要是官家不小心傷了自己,奴婢可就萬死莫贖了。”
童貫的話中滿是諷刺,趙煦的臉霎時漲得通紅。
本是少年人,又是被下賤的閹人所辱,頓時惱羞成怒,拿劍的右手不管不顧地向前一遞,當即就扎進了童貫的胸中。
但劍尖剛剛沾到皮肉,便再也動彈不得。
童貫的雙手如鉗子一般緊緊攥着劍身,鮮血從指縫中溢出。
“放手!”
趙煦一聲喝,拿着劍的右手也隨之一擰,就要硬生生地將童貫雙手給剮開。
童貫眼疾手快,左手一伸,就叼住了天子細瘦的手腕。只輕輕一捏,趙煦便是一聲痛叫,再也拿不穩細劍,被童貫給奪了過去。
童貫已經鬆了手,趙煦的手腕卻還一陣陣的抽痛。
這種陌生的感覺,讓趙煦亂了方寸。從小到大都沒捱過打,身邊的宮人連大聲一點都不敢,趙煦還從來不知道,捱打竟然會這麼痛。
手中沒了依仗,童貫更是毫無顧忌地動了手,恐懼心充滿了趙煦的胸臆。
區區一個內侍……區區一個閹人……
在心裡不停咒罵着,可仰頭看着鐵塔一般的童貫,還有童貫手中的細劍,趙煦卻連呵斥都發不出一聲來。
童貫隨手將長劍丟到一邊,哐噹一聲,趙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廢物!
同樣的詞語,出現在童貫、楊戩、諸多宮人,甚至趙煦的心裡。
童貫攤開雙手,掌心鮮血淋漓,無比冷靜地笑着,“官家,你自己看看,這門……奴婢能讓嗎?”
趙煦不敢回嘴,他被毫無顧忌地童貫嚇到了。失去了皇帝這個身份的保護,他就只是一個被慣壞的體質虛弱的少年。
童貫居高臨下,盯着一步步向後退開的少年天子,“官家瘋了!還不快去通報太后!”
楊戩等人終於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四五人合力,將趙煦給架了起來,七手八腳地押到了牀榻上。
“快去請太醫開張安神的方子,讓官家好好睡一覺。”
楊戩看着兩名孔武有力的粗壯宮女將皇帝壓在牀上,方回頭看童貫鮮血淋漓的雙手:“傷得重不重?”
童貫搖頭,“不算重,回頭請太醫包紮一下就好。”他看了看楊戩,“還是先看看你自己吧,趕快回去換身衣服,把臉也收拾收拾。”
“等官家睡着了就去。”楊戩摸了摸鼻子,疼得齜牙咧嘴。
童貫看着他的模樣,“這一腳夠重的。”
楊戩忍着痛,摸索了幾下,“幸好骨頭沒斷。”
童貫笑了起來,“幸好沒斷,斷了可就不能留在官家身邊了。”
能跟在天子、太后等貴人身邊,相貌上至少得做到五官端正。鼻骨斷了,相貌有缺,肯定是要被調走的。
“離了福寧宮,還能多睡幾個安穩覺。”楊戩的話甕聲甕氣,回頭望了一眼,不知被怎麼教訓,御榻上這時沒動靜了,他悵然長嘆,“真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是啊,”童貫也迷茫起來,“真不知會變成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