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持大宋天下,繼續忠勤爲國,不生篡逆之心。
太后的希望是很好的,不過那也是不可能的。
韓岡暗道。
做到宰相之後,即使自己能保持理智,下面的人也會推着他去問鼎大政。
章惇的兩個兒子都不是省油的燈。自家的幾個兒子,難保日後不會動起不該有的心思。
手底下的親信,一干有幸進之心的小人,也都會想方設法來攛掇自己和章惇行謀逆之事。
黃袍加身,可也就是本朝的事。儘管陳橋兵變,從任何角度來看,主導者都是太祖無疑,但若無一干大將的支持,想必他也難以最終下定決心。
如果能夠成功,韓岡不會崖岸自高,但最終成事的機率微乎其微,反而會平添內戰的風險。計較得失,這件事,不值得去做。
所以纔要釜底抽薪。
“韓相公。”
韓岡正思忖,臺陛之上,就傳來一個微弱的女聲,是太后的聲音。
最靠前的宰輔們,都聽到了太后的催促。
在與宰相們一起確認了要繼續維持天子的皇位,太后也明確了要給予相應的懲罰。
在太后發話之後,預定的流程中,此時韓岡就該繼續應對。但他一時分心,迴應就慢了一拍。
韓岡此刻是殿上關注的焦點,他不應聲,立刻就引發了無數猜測。
放太甲於桐宮。太后、宰相欲效伊尹之行,其中主導之人,自是韓岡無疑。現在太后又要放開手中的大權。
但之前三位宰相共招議政與會,應該就是前奏。早在那個時候,三位宰相就已經籌劃好了今日之事。爲什麼韓岡還要猶豫。
章惇也忍不住目視韓岡,懷疑這位主導者,現在是不是起了其他心思。
不過韓岡很快就反應過來,恭聲道,“太后即以社稷相托,臣雖顢頇,卻義不容辭。惟慮一事,使臣猶疑。”
一句話就圓上了方纔的遲鈍,章惇嘴角微微翹起,當真是唱作俱佳,比真的還真了。
“相公請說。”
韓岡朗聲道,“以周公之賢,亦不免爲流言所擾。臣等不如周公遠甚,日後難免莽、卓之譏。人言可畏,若有不軌之徒,以清君側爲名起事,縱能剿除,亦不免生民塗炭。何況北地尚有遼寇對中原虎視眈眈,萬一朝廷一時不能剿除反賊,遼人必然入寇,屆時這大宋天下將不可收拾。”
若太后能繼續理事,把皇帝關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跟過去一樣。但現在太后重病,國事操於宰相之手,這的確難免爲人所攻,甚至被世人視作權奸。做得岔了,地方的叛亂,也難以避免。
“此事的確不可忽視。但吾如今病重,除了諸卿,又能託付何人?還請相公多多費心。”
韓岡點頭,“臣有一愚之得,請太后和諸位同列參詳。”
諸多朝臣腹誹不已。
能在代天執掌大政的同時還取信於天下,就是周公也做不到,如此難度的考題,怎麼可能一轉念便拿出了答案?
韓岡肯定早就有了腹案,今天殿上的這一出,只不過是演給朝臣們看的。
韓岡根本就不介意會被人如何看待,他的計劃終於到了最後一步,現在就是要揭開底牌的時候了。
“太后欲以朝事相托,操天下之權柄,荷國家之重負,便在宰相一身。於今軍制,將無私軍,難效五代。行悖逆之事,非宰相不能。臣雖備位宰相,亦不敢諱言。”
韓岡這是大實話。宰相已能操持軍國之事,他和章惇對軍隊又都有莫大的影響力,即使樞密院的一種樞密使也比不過他們。集軍政大權於一身,想要造反,沒有人比他們兩個更方便了。
“若想避免宰相權柄過重,無法可制,以至國家生亂,必須給宰相加以限制。”
李清臣聞言頓時雙眉一揚,這的確是好事,韓岡爲了自清,要自斷手足,他這等這些本已大權在握的議政怎麼能不開心。
諸多議政皆如李清臣一般欣喜,議政之制,本就是韓岡爲避人言而弄出來的新政,現在不論韓岡怎麼做,對他們這些議政來說,都是一樁夢寐以求的好事。
只有蒲宗孟則依然陰沉,不管宰相怎麼自削權柄都輪不到他去想了。而且以韓岡的性格,下面肯定還有轉折。
韓岡果然是轉折了,“但宰相代掌國政,權輕,則宰相爲下僚所輕,勢弱,則朝廷難制州郡。故而宰相權柄決不可削,不耳,國事殆矣。”
“那該如何是好?”太后發問。
韓岡道:“宰相之權需增,宰相之任需減。”
太后聞言又問道:“增宰相之權,其中道理吾已明白。但減宰相之任,吾不甚明瞭,還請相公細說。”
“舊日天子、太后臨朝,宰相任期長短,決於天子、太后。適任則長,不適則短。同時宰相之權輕重,也只看天子、太后的心意。若對參政比宰相更加信重,以下凌上也所在多有。”
王安石當年初入東府,便將宰相富弼逼得稱病,整個政事堂就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他能這麼做,自然是熙宗皇帝需要他來主持變法的結果。
太后聽起來明白了韓岡話中之意,“也就是說,如今官家要思過反省,吾又不能臨朝視事,宰相到底能任職多久,就沒辦法約束了。”
韓岡點頭,“太后明鑑,的確是如此。”
朝臣們頓時躁動起來,尤其是一干議政重臣,對他們來說,縮減宰相任期,比削弱宰相權柄,更加有誘惑力。
“那依相公之見,這任期當定在幾年爲好。”
別人在臺上,一天都嫌多,自己在臺上,百年亦不足。
如果自己做了宰相,肯定會這麼想。不過李清臣知道,韓岡肯定不會如此,至少不可能公然這麼說。
只聽得韓岡道,“遍觀本朝歷任宰相,任職長則十年,短則一年不到。但大多數一任則在三五年之間。以臣之見,宜當如此。不過任期長短究竟如何,還請陛下定奪。”
“三年就太短了。四五年則正合適……不知蘇平章、章相公你們怎麼看。”
蘇頌道:“五年爲宜。正好迎合國是之期。”
章惇亦道:“臣意亦如此。”
李清臣忽地一聲冷笑,五年一議國是,看來韓岡當年就已經在爲今日做準備了。
“諸卿可有其他意見。”太后又問向其他朝臣。
執政、議政便魚貫而出,先後開口表示支持,李清臣也出班說了兩句支持的話。
四年、五年,能有多少差別?既然太后和三位宰相早就敲定了任期時間,現在反對,平白得罪宰相和太后。
“那就定爲五年吧。”太后道,“五年之後,當另擇賢能。萬一這五年之中,宰相選賢任能,天下國泰民安,無他人可與之相比,吾想要多留其幾年,可否繼續做下去?”
太后的問題,也正是羣臣的問題。若宰相可以一任接一任地做下去,跟沒有這個任期制度又有什麼區別。
不過他們都清楚,今天的這番問對,純粹是一場照着劇本來演的雜劇。任何太后問出的問題,韓岡那邊都有了確定的答案。唯一有區別的地方,演出的場所不是在外面的瓦子裡,而是在文德殿上。
韓岡道:“任期長過十年,則宰相必勢大不可制。若陛下覺得賢人難得,那宰相可以連任。但爲國家計,宰相最多也只能連任一任。十年之後,無論功罪與否,必須離任讓賢。”
“兩府怎麼辦?”
如果宰相最多也只能任職十年,那其他宰輔自然也不應該更長。但宰相都是從執政升上去的,要是做了十年參政、樞密使,接下來就得離開兩府,那誰能甘心。
“兩府執政,亦同以五年爲期,若不能升任宰相,兩任後必須離開兩府。若之前只做了五年執政,升任宰相後,可照常連任。若是就任十年執政,升任宰相後,則不可連任。”
“也就是說,最多在兩府待上十五年?”
“十五年足矣。”韓岡道,“尋常時朝臣入兩府,大多在五十前後,十五年後,年近七旬,已是致仕之期。”
說到這裡,韓岡方案的真面目終於露出了大半。
天子失德不得親政,太后因病不能理事,軍國之事將盡入宰相之手。
爲了防止宰相乘機篡逆,肯定要有一套鉗制的手段。而韓岡的提案,不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算得上是一個比較圓滿的方案了。
即使讓李清臣來看,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案了。但不論方案看起來多麼圓滿,如果不能執行,那就只是一紙空文。
在李清臣看來,現在可是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韓岡、章惇不能給一個讓人滿意的答案,一切都是笑話。
“不過蘇平章爲相已滿十載,章相公還有韓相公你也離十年不遠。還有兩府諸卿,大多任職已過一任。相公和諸卿之能之忠,吾用了多年纔看得分明。吾將國事相托,正是因爲相信各位相公能夠處置好軍國大事。若是貿然換了新人,如何讓吾放心?”
太后今天在殿上所說的話,是早就商量好的內容。
她現在無力控制朝堂,又不想換一個皇帝,更不願看到天子親政。韓岡提出來的方案,自然最合她的心意。但要保證執行,韓岡必須在位很長一段時間。
欲留宰輔,宰輔們自己不能出面說。不過想要討好宰輔的議政又怎麼會少?
李清臣比所有人都快上一步:“制度初行,宰相不可遽然離任。”
王居卿也出班道:“今日之議,自當從今日開始算起。”
議政們先後表態,皆是要挽留宰輔,太后順水推舟,將此事敲定,“如此最好。如今吾將朝政託付,正是人心不安的時候,少不了三位相公和諸位卿家鎮守朝堂。”
雖然是搶先一步做了好人,但聽到太后的話落,李清臣嘴角還是微微抽了一下。
再來十年,那可就是二十年了。按照韓岡的說法,宰相們根基深厚,想要謀逆隨時都可以了。
不過李清臣也在等待,既然太后能如此公然說出來,肯定會給出一個能說得過去的應對。
韓岡在朝堂上朗聲宣言,昂首挺胸,說不出的身正氣直,“陛下所憂,非是無理。如今朝堂局勢的確需要臣等維持,臣不敢爲全一己私名,而罔顧天下之義。但既然是臣建此議,五年後,自先避位讓賢,不再參選,以示天下以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