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的傷是怎麼回事?”
待車子出了王府的巷子,韓岡方纔問着韓鍾。
韓鍾摸了摸臉,不小心碰到了傷口,疼得抽了抽。他眼睛看着地板,低聲道,“不小心撞到牆上了。”
韓岡斜睨着韓鍾嘴角的殘血,依然淡然:“牆傷到了沒有?”
“咕”一聲怪響。
旁邊的小韓錦用手緊緊捂着嘴,眉眼彎彎,腮幫子鼓起,一副偷笑的模樣。
他立刻就被韓鍾瞪了一眼,然後韓鍾就被韓岡瞪了一眼。
“沒傷到。”韓鍾又低下頭,“兒子沒還手。”
“明兒找牆道歉去。”
韓鐘沒有分辯,老實點頭:“知道了。”
韓岡沒有再追問韓鐘被打的緣由。
長輩之間政治立場對立,很容易影響到後輩的交往。長輩們還能憑藉理智維繫彼此之間的情誼——尤其是沒必要對外界,乃至對皇帝表現雙方分歧的時候,但血氣方剛的少年,從辯論到爭吵,從爭吵到動手,都只是一動念間。
韓鐘沒還手是好事,不論是王雱的兒子,還是王旁的兒子,身體都不怎麼樣。從小跟着班直的槍棒教頭、拳腳教頭習武的韓鍾,讓一隻手也能在幾個回合內把他們打翻在地。
不過韓岡一直都是拿着“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八個字教自家的兒女。依韓鐘的脾氣,如果問心無愧,捱了打絕不會不還。
小韓錦看看哥哥,再瞅瞅父親,忽然問道,“阿爹,三姐姐是出了什麼事?”
韓鍾、韓鉉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韓岡想了想,“宮裡面派來的人,跟越娘想法有些不一樣,所以有些爭執。”
“什麼想法?”韓鍾立刻追問。
韓岡凝視了韓鍾幾秒,像是確認了什麼,笑着轉對韓鉉問道:“四哥,你覺得會是什麼?”
韓岡有事不喜歡瞞着兒女。不能說的肯定不說,能說的事,一般都會告訴韓鍾他們。成家立業的韓鉦,或即將成家立業的韓鍾,韓岡都已經讓他們參與到自己的公私事務中來了。不過他也喜歡隨時隨地給兒女出考題。
“是阿爹和外公之間的爭執?”韓鉉問。
韓岡視線投向韓鍾,“二哥?”
“是對阿爹的看法吧?”韓鍾沉聲道。
韓岡點點頭,“都有一點,不過二哥說得更貼近些。”他嘆了一聲,有些感慨,“越娘是個好孩子,越發感覺配皇帝實在太可惜了。”
韓鍾沉默了,韓錦偏頭好奇地問道,“那爲什麼阿爹不一開始就不讓三姐姐嫁給皇帝?”
“你三姐姐的婚事,爲父爲了取信你們外公,即使想幹涉也不能干涉。何況從道理上,兒女婚姻,父母、祖輩纔是能做主的,做姑父的哪裡能插上嘴?要不是男方身份特殊,爲父根本都說不上話。”韓岡看看三個兒子,“希望你們能夠明白。”
幾個孩子都沉默了下去。
一路無話,不移時,韓岡父子回到家中。
從車上下來,韓鉉轉了轉眼珠,問韓岡,“阿爹是要回後院嗎?”
“不,去前院。”
“啊。”韓鉉一副很遺憾的樣子,“那孩兒還要帶着七哥回去讀書,不能跟着阿爹了。”
韓岡瞥了韓鉉一眼,似笑非笑,“四哥,你帶着七哥去見你們娘,做了什麼老老實實先交代,別等着下面報上來。”
韓鉉頓時呆住了,韓岡沒理會他,叫韓鍾,“二哥,跟我來。”
跟着韓岡來到外院的書房,韓鍾一直默然不語。
走進書房,走到桌邊,在專屬的交椅上坐下,韓岡回頭看着兒子,道:“坐。”
韓鍾扯過一張凳子,依言坐下。
出門一趟,書桌上又堆了一堆待批閱的公文,韓岡隨手翻了翻,見沒有什麼特別緊急的事情,他放下公文,問,“二哥,對越娘你怎麼看?”
韓鍾看着自己腳前的地面,“越娘人品貴重,不是太妃那等愛挑事的性子,又對阿爹十分敬仰,日後定然會盡力彌合阿爹和皇帝之間的矛盾。”
“我問的不是這個。”韓岡盯着兒子的眼睛,“是你對越娘是怎麼想的。”
韓鍾臉色一白,“孩兒不明白阿爹的意思。”
韓岡搖搖頭,“就當這樣好了。”
問這種話,對他來說也是尷尬,即使千年後,戀愛都自由了,做父親的問兒子同樣的問題,多半也是同樣的答案。只是做父親的責任,讓他在確認了兒子的真實心情之後,想跟兒子聊一聊。
天子家事不是私事,是天下事。宰相可以干涉,但韓岡一開始就放棄了。即有他說的理由,也有他不願在這件事上運用宰相之權的緣故,權力就跟人情一樣,用在刀刃上纔是正道,濫用的話只會平白招惹恩怨。
且如今木已成舟,婚禮就在眼前,即使王安石想悔婚都做不到了。
“阿爹。”
沉默了一陣,韓鍾突然擡起低垂的頭。
“什麼?”
“越娘入宮後,到底怎麼保證她的平安?”
韓鍾清楚,他的父親肯定不會容許有人借王越娘潑自家髒水,而太后也同樣如此。他的外公更是要保孫女的安全。但皇帝終究是王越孃的枕邊人,想下手,機會太多太多。而那個皇帝,在韓鐘的心目中,早就是一個不擇手段、心狠手辣的賊子了。
韓岡道:“太后會注意的,政事堂也會設法安排好人來保護越娘。不過宮裡面的事的確說不清,烏七八糟的事比天底下哪一處都多,要不然這七八十年,纔有皇帝這麼一個男丁在宮裡活下來。”
看着兒子臉上變色,一下焦急起來,韓岡笑了笑,“今天爲父過去見你外公,可是你外公親自下書請的,爲的就是越娘。爲夫已與你外公商量好了,如果越娘有何不測,皇帝也別做皇帝了。”
“當真?”韓鍾驚叫起來,然後就在韓岡平淡的注視中低下頭,“爹爹既然與外公商量好,兒子就放心了。不過……皇帝還不知道這件事,萬一做出來怎麼辦?”
“當然會告訴他,還有太妃,免得他們犯渾。”韓岡重新拿起了公文,準備打發了韓鍾,順口提醒道,“再過七日就是天子大婚的婚期。別忘了你身上也有差事。”
到了朝廷大典上,除了現任宰相,以及被特任臨時差遣的大禮使、禮儀使、鹵簿使、橋道頓遞使,其他的官員在典禮上的責任,基本上都是跟着本官而不是差遣走的。
因爲蘇頌年邁,故而大禮使是首相章惇;鹵簿使是樞密使張璪,禮儀使是翰林學士鄧潤甫,新任的權發遣開封府黃裳爲橋道頓遞使。
身爲宰相,韓岡到時候站在自己該站的位置上就行了。而韓鐘的本官是特恩所授的大理寺丞,作爲朝官中的一員,同樣是得在婚禮上做個擺設。
“阿爹,我不想去。”
“也行。”韓岡能體會到兒子的心情,十分通情達理,“你在家裡守着,多做些準備。”
韓鐘的眼神頓時變了,“是不是屆時有變?!”
“能有什麼變故?”韓岡搖頭,“有備無患罷了。”
韓鐘的視線在韓岡臉上搜索着,見一切如常,才稍稍放心了下來。
看着韓岡準備開始批閱公文,韓鍾就起身,讓外面候着的中書官、堂後官進來。
“對了。”看着兒子起身,韓岡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說吧,今天四哥、七哥是怎麼回事?”
韓鍾過來是救場,但韓岡可不信王旖會派韓鉉、韓錦過來,更不可能是他們主動前來。想也知道,是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阿姊這兩天不是心情不太好嘛。前些天,又說過合口李家的蟹釀橙不錯,四哥和七哥就留了心,今天出門去買了。”
兄友弟恭,韓鉉的過錯給韓鍾兩句話抹掉了大半。
韓岡點點頭,“嗯,還有呢。”
“因爲李家就在瓦子旁邊,正好又中午了。”
“好了,我知道了。”韓岡一笑,這點事,讓王旖處理就夠了,另有一件事讓他比較在意,“你姐姐心情不好?”
“這兩天有些悶悶的。”韓鍾道,又問,“阿姊的婚期是不是得明年了?”
韓岡嘆了一口氣,“沒辦法,得等瑞麟孝期過後。”
因爲遼人聚兵幽燕,王厚便奉命統帥京師援軍北上,也就是前後腳,王厚之母安國夫人劉氏病歿的消息傳到京師。
當時議政會議內部一片譁然,不說別的,主帥臨陣喪母,兆頭不好,心情更不會好。
都有人提議臨時換帥,但韓岡給否決了。故去的又不是王厚的親生母親,而是他的繼母。
故而最後議政會議決定,因王厚領軍出外,朝廷下文奪情,跟着王厚一起出外,擔任機宜文字的次子,也同時被奪情。
不過留在京師準備成婚的王祥,就不可能讓朝廷奪情了,公器私用也不是這般用的。不過逗留京師求學的王寀,以及韓岡的準女婿王祥,就都得放下一切趕往廬州鄉里。
王寀是斬衰三年,王祥是孫子,也得服一年的喪——就在他與韓家女兒的婚禮之前。
若是是小門小戶,按照世俗的通例,還能趕在百日熱孝之期內成婚,這也是避免耽擱兩位新人,以及兩次婚禮預備對家財的浪費。但在高門大戶,這麼做就要貽笑大方了。所以王祥與韓鍈的婚事也不得不拖上一年。
韓岡對此不是太在意。
韓家唯一的女兒,又不是嫁不出去,多留一年也好。
在家裡是如珠如寶,父母疼愛,兄弟護持,到了夫家,可就有的忙了——王家是個大家族,王厚有十二個兄弟,王祥也有六個兄弟,至於王祥的祖父,王厚的父親,故襄敏公王韶,同樣有七個兄弟。
家族越大,事項就越多,親戚間要留個好口碑,對主婦的要求很高。絕不可能如未出嫁時一般輕鬆愜意。
只是看起來好像女生外嚮,快留不住人了。
韓岡又嘆了一口氣,意興闌珊地擺擺手,讓韓鍾出去,“先回去讀書,晚上考你遼事。”
韓鐘行了一禮,出門之前,又問道,“宗汝霖應該已經到遼境了吧。”
想起倉促奉命出訪遼國的那位使節,韓岡點點頭,“耶律乙辛都應該見到了。”